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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悲风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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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都梁【狼烟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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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壇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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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9:00: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北海夹道的惨烈格斗以死亡三人、重伤五人而告终,“东四青龙”的胸部被捅了一刀,造成了血气胸,差

    一点死掉。而李二虎的嘴上挨了一菜刀,这一刀砍得很阴损,是顺着嘴角方向横砍的,这一刀使李二虎的

    嘴扩大了一倍,两边的嘴角被豁开各两寸,整排的下牙也被砍掉,协和医院的一位大夫像鞋匠绱鞋一样把

    李二虎的嘴修补好。

    这件事还没有完,打成这样双方仍然是谁也不服谁。“东四青龙”在病房里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去告诉

    李二虎,两个月以后在老地方见,大爷我打算卸他两条腿。”

    李二虎的回话也是豪气冲天:“李爷我除了对青龙的身子和脑袋没兴趣,其他多余地方一律卸光。”

    话虽说得都挺狠,但多少还保留一些理智,至少是都没提卸掉对方的脑袋。话又说回来了,若是双方的誓

    言都兑现了,人们就会看到另外的情景,缺了两条腿的李二虎坐在轮椅上;而“东四青龙”却像个大号的

    咸菜坛子。

    文三儿从北海夹道的械斗现场上逃走后,两眼发直,浑身乱抖,三天没缓过劲儿来,他真被吓坏了,有好

    几次梦见那斧子的冷光一闪,自己的手掌也飞了出去……闹了半天黑道儿上是这种玩法?以前只是听说过

    却没见过,这回算是开了眼,老天爷啊,那斧子剁的可不是猪蹄子,那是人手啊。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

    一物降一物,这么心狠手辣的李二虎竟然栽在天津混混儿孙二爷手里,若是论单打独斗,两个孙二爷也不

    是李二虎的对手。李二虎敢对别人下黑手,而孙二爷却敢对自己下黑手,关键是玩法不一样,江湖自有江

    湖的规矩,甭管多横的人也得按照规矩来。文三儿想想都后怕,自己哪来这么大胆儿?那天竟敢和孙二爷

    叫板?幸亏孙二爷没跟自己玩真的,若是孙二爷真拿出天津混混儿的规矩和自己玩,那文三儿又该尿裤子

    了,他承认自己胆儿小,不管是拿刀子捅别人还是捅自己他都不敢。文三儿琢磨着,哪天还是去“同和”

    车行见见孙二爷,向老爷子赔个不是,再把自己骂上几句,让孙二爷消消气,毕竟是冤家易结不易解嘛。

    在这期间文三儿有了一次相亲的机会,介绍人是赵家的厨娘梁婶儿,梁婶儿有个侄女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

    症,腿上落下残疾,如今二十八岁还没有嫁出去,家人急得火上房,亲戚朋友也四处打探,有没有合适的

    人选。姑娘的祖籍是河北定兴,父亲早年逃荒到北平,身无一技之长,只好到澡堂子里给人搓澡。河北定

    兴是搓澡人的摇篮,这里的人外出谋生主要靠两种手艺混饭吃,一是搓澡,二是摇煤球儿,这两种手艺都

    不需要太强的操作性,好懂易学,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行,久而久之,便成了定兴人的传统职业,北平城内

    从事这两种职业的人绝大部分都出自于定兴。梁姑娘的条件不是太好,首先是家里子女多,经济负担重,

    父母的最大心愿是把这个有残疾的老姑娘嫁出去,减少一个吃饭的人口,既然是这样,就不能太挑剔了,

    因为凭梁姑娘的条件,嫁到好人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考虑一些相貌差或贫穷的人,唯一的要求是此

    人必须有养活老婆的能力。就这样,经过反复权衡、比较,文三儿终于被梁婶儿纳入候选人的范围,不过

    文三儿自己还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梁婶儿对自己很关照,出车回来晚了总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量也很足

    ,有时甚至私下把主人吃的食物留下一些给文三儿。在赵府拉包月的日子是文三儿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他吃过“佛跳墙”,吃过“谭家菜”,吃过法式牛排,喝过俄国红菜汤,有一次赵夫人过生日,定做了一

    个巨大的、三层的花式奶油蛋糕,文三儿也分了巴掌大的一块,文三儿的评价是,还是洋人会吃,这点心

    比朝阳门外的“永兴斋”饽饽铺的“槽子糕”还好吃。

    梁婶儿经过反复观察和筛选,初步认定文三儿符合做自己侄女婿的条件,于是决定将这个喜讯告诉文三儿

    ,她心里真是觉得选上文三儿实在是文三儿的造化,也是文三儿前世修来的福分,他该知足了。当梁婶儿

    把这个决定告诉文三儿时,满以为文三儿会兴奋得昏过去,谁知文三儿却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镇定,他的第

    一个问题居然是梁姑娘的模样儿怎么样,他的提问给梁婶儿来了个“窝脖儿”,梁婶儿心里很不高兴,心

    说模样儿好还轮得上你吗?你也不照照镜子去,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儿?梁婶儿心里不痛快却没有流露出

    来,只是和颜悦色地告诉文三儿,模样儿挺俊。她没有欺骗文三儿的意思,她只是真诚地认为,世上最没

    谱儿的事就是评判一个人的长相,有爱孙猴儿的就有爱八戒的,一人一个标准,按照这种说法,梁姑娘总

    比猪八戒要漂亮吧?

    文三儿是很在乎女人长相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他要娶老婆的话,那么他的第一条件是长相,第二条件和

    第三条件仍然是长相,女方的相貌是决定他是否娶亲的唯一条件,不然文三儿宁可扛着。可话又说回来了

    ,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叫俊?标准是什么?文三儿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凭感觉,比如在街上遇见某个

    女人,文三儿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娘们儿长得不赖,娶她当老婆还是可以的。问题是,文三儿遇见这类

    女人的几率并不高,况且这类女人通常是从大宅门里出来的,她们的存在与否跟文三儿毫无关系。当然,

    罗梦云小姐的模样儿也符合文三儿的标准,但是对于罗小姐,文三儿是既没贼心也没贼胆儿,不冲别的,

    就冲赵府那一个班挎冲锋枪的警卫,文三儿的贼心也给吓没了。

    文三儿答应见见梁姑娘,他想得很简单,这姑娘要是真像梁婶儿夸得那么俊,他当然来者不拒。若是模样

    儿不济,文三儿再拒绝也不迟,反正只是见一见,对方总不能讹上自己。梁婶儿本是个安分守己的中年妇

    女,一辈子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儿,但为了自己嫁不出去的侄女,梁婶儿却使了个小计谋,她坚持按照老礼

    办这门婚事,也就是婚前不许男女双方见面,全凭媒人中间传话,到时候往新娘子头上蒙块红布,弄台轿

    子往文三儿屋里一送,拜完天地吃酒席,什么时候文三儿一掀那块红布,得嘞,这叫生米做成熟饭了,这

    姑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时候你文三儿再想反悔,咱们可要说道说道啦。

    文三儿可不是轻易能被别人算计的人,他心说了,少来这一套,这老娘们儿还想跟我斗心眼儿,文爷我向

    来是算计别人的主儿,想算计我?门儿也没有。他坚决拒绝了梁婶儿的提议,声称不见一见姑娘本人别的

    都谈不上。其实文三儿对娶媳妇不是太上心,他认为女人的功用无非是上床睡觉,除此之外是生儿育女。

    前者是解决生理问题,后者是关系到续香火的问题。文三儿从不考虑后者,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

    谁,你为谁续香火?一个穷拉车的,又没有万贯家财需要儿子继承,文爷我操那个心干吗?至于前者倒是

    个实际的问题,一个正常的男人当然需要和女人上床睡觉,但如果为这种需要付出的代价太高,就不值当

    了,他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满足这种需要,譬如逛窑子,一次一结账,完事提上裤子走人,谁也不欠谁

    。而娶媳妇就麻烦多了,文三儿养自己都困难,平白无故再添个大活人,你还得养一辈子,开始是两张嘴

    ,往后是三张嘴,再往后谁知道还有几张嘴?这事儿想想都他妈的头疼,这笔账孰重孰轻文三儿还算得过

    来,总之一句话,不能只为了一时舒坦就像拉磨的驴一样被挂上套。

    当然,媳妇也不是绝对不能娶,要是有个模样儿俊的姑娘,让文三儿一见就浑身较劲,身子立马酥了半边

    ,有这样的姑娘,文三儿就打算豁出去了,娶也就娶啦。

    梁婶儿见文三儿不好蒙,只好无奈地安排了一次会面,地点是赵府的前院梁婶儿自己的房间。梁婶儿之所

    以把会面安排在自己房间而不是文三儿的房间,纯粹是出于一种矜持,自己侄女虽说不是金枝玉叶,但也

    不能贱到第一次见面就钻到男人屋子里去。

    文三儿听说梁姑娘来了,便兴冲冲地跑到梁婶儿的房间,一掀门帘闯进屋里,还没顾上和梁婶儿寒暄,就

    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姑娘上下打量,其无礼的举动使梁婶儿分外恼火。梁婶儿抑制住内心的不快,脸上挤出

    一丝笑容:“文三儿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梁姑娘,是我亲侄女。”

    梁姑娘也惶恐地站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用手搓揉着衣角,显得十分羞涩。

    此时文三儿有了种上当的感觉,这丫头长得实在难看,眉毛和眼角都向下耷拉,眼睛很小,还是单眼皮,

    塌鼻梁,黄板牙,皮肤又糙又黑,头发像一把干稻草,最糟糕的是胸部扁平,连(被禁止)都没有。文三儿

    向来很重视女人的胸部,偏偏这个女人胸部平坦得像个飞机场,这他妈的叫女人吗?况且这丫头的一条腿

    似乎短了一截,站在那儿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好像地不平。

    文三儿正感到恼火,偏偏梁婶儿还不识相,居然来了句:“怎么样文三儿,我侄女还算俊吧?”

    文三儿冷笑道:“俊,太俊了,梁婶儿,您还别说,要让梁姑娘捯饬一下,扮相比梅兰芳的穆桂英都不差

    。”

    梁婶儿没听出文三儿的挖苦,还以为他很满意,于是说:“文三儿啊,你梁婶儿没骗你吧?我们老梁家的

    孩子都不差,娟子……噢,我忘了说,她叫娟子,娟子这孩子命苦,要不是小时候得病,落下了残疾,我

    还真舍不得让她跟你。得嘞,你们俩好好聊聊,别管我,只当我老婆子是屋里的桌椅板凳。”

    文三儿是想好好“聊聊”,但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这老婆子跟这儿碍事,瞧这意思,梁婶儿就没打算离开,

    她要把这一切都纳入自己目力所及的范围,实在可恶。文三儿干笑两声道:“我说梁婶儿,您在这儿俩眼

    睛瞪得像铃铛似的,我们怎么聊啊,我看您是不是先忙您的去?”

    梁婶儿不情愿地站起来说:“那……也好,我去灶上看看,娟子,你在这儿先跟你文大哥聊着,有什么事

    儿喊我一声。”

    文三儿坏笑道:“梁婶儿,您是不是对我不放心呀?那我们俩以后怎么过日子,得一辈子呢,您还能守着

    侄女一辈子?”

    梁婶儿嘀咕着:“嘁,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聊,你们聊……”

    梁婶儿出去以后,文三儿大模大样拖过椅子凑近娟子,娟子慌乱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文三儿也跟着向前挪

    了一下,这回娟子没动。文三儿笑道:“妹子,今年多大啦?”

    “二十八……”娟子的声音像蚊子叫。

    “哎哟,岁数可不小了,咋这会儿才想起出嫁呢?”

    “以前……也托过媒人,可都没成……”

    “嗯,我说呢,要不然也轮不到我,妹子,其实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干吗非要出嫁呢?你知道不知道?男

    人就他妈没一个好东西。”

    “文大哥,这话我姑也和我说过,和您说的一样,可我爸说,我干不了活儿,白吃了家里二十八年,不能

    老这么吃下去,得给我找个人家,这辈子就吃上他了……”

    文三儿一听就蹦了起来:“嗨,我操!这不是讹人吗?”

    娟子有些害怕地说:“文大哥,你怎么不高兴了?真的,我没骗你,我爸是这么说的。”

    文三儿这才有点儿明白了,这姑娘不但腿有残疾,还有点儿缺心眼儿①,似乎不谙世事,心里有什么就说

    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的相亲是一场阴谋,自己是这个家庭的累赘,她爹和姑姑急于把累赘转嫁给

    文三儿,真他妈的歹毒。文三儿转念一想,既然梁婶儿不仁就别怪文爷不义,反正今天来也来了,不如和

    这傻丫头逗逗闷子。

    文三儿换了一副亲切的笑脸:“娟子,把头抬起来,仔细看看文大哥,愿意嫁文大哥吗?”

    娟子抬头看看文三儿,又低下头说:“愿意……”

    “嗯,愿意,你八成嫁给谁都愿意,娟子,要是今天见的不是我,是别的什么爷们儿,你是不是也愿意嫁

    ?”

    “是,嫁谁都成,我姑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明白了,就为了穿衣吃饭,你倒也不傻呀,要有这好事儿我还想去呢,我得跟你姑说说,给我也找个人

    家得了,我他妈的也想穿衣吃饭。”

    “成,一会儿我跟我姑说,把咱俩都嫁出去,那就有伴儿了。”

    “行啊娟子,你虽说傻点儿,心眼儿还不错,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文大哥。娟子,你那条腿是怎么弄的?



    “不知道,我妈说过,可我忘了,怎么啦?”

    “怎么啦,我看着别扭,你走道儿好像地不平似的,我看着有点儿眼晕。”

    “没错,我自己走道儿时间长了也晕,来回晃得难受,文大哥,咱俩成亲以后你背着我吧。”

    “背着你,我有病是怎么着?自个儿活得挺好,非娶个病秧子?娟子,让大哥看看你那条腿成不成?”

    “成,你看吧。”

    文三儿眯缝着眼睛看着娟子,坏笑着说:“娟子,你穿着裤子我怎么看?”

    “噢,我忘了,文大哥,我现在就给你脱裤子……”娟子站起来,双手开始解裤腰带。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梁婶儿一头撞进来,嘴里破口大骂:“你不得好死的文三儿啊,你缺了

    八辈子德啦……”

    徐金戈终于等到了南京方面的指示:立即执行A 号方案,违令者与阻挠者,杀无赦!

    徐金戈想,看来是老头子下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破获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组织,口气之严厉,显得杀

    气腾腾,而别人不会用这种口吻下命令。徐金戈估计,老头子之所以没有立刻对赵明河住宅中的共产党秘

    密电台作出反应,完全是出于对平津战局的考虑。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35军中将军长郭景云、101 师少

    将参谋长赵明河,这些将领都是一条线上的人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头子心里明白得很,他不会为

    了一部共产党秘密电台而干扰平津战局,大敌当前,老头子要倚重郭景云的王牌军保卫北平,当然不能因

    小失大。而从昨天起,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郭景云在新保安兵败自杀,35军全军覆没,共产党的华北部

    队仅用了十个小时就消灭了这美械王牌军,战斗力之强悍,令人不寒而栗。事情是明摆着的,35军已经不

    存在了,那么以前对赵明河住宅的所有顾忌也就不存在了,老头子的动作够麻利的,昨天35军全军覆没,

    而今天A 号行动方案就批下来了。

    35军被消灭的消息传到保密局北平站内,在工作人员中引起的震动绝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连杀人如麻的

    站长王蒲臣、侦防组长谷正文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其他同僚私下里也在忧心忡忡地议论,北平恐怕

    守不住了。当王蒲臣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时,便怒火万丈地一拳砸在写字台上,怒吼道:“来而不往

    非礼也,给我打掉那部电台,有人胆敢阻挠,就地消灭!”

    谷正文说:“金戈兄,这是你们行动组份内的事,你多带一些弟兄走一趟吧,我看还是请警察局出面配合

    一下,不管怎么样,我们在警方的辖区内抓人,总要和他们打声招呼吧。”

    徐金戈对王蒲臣说:“站长,如果赵明河的警卫人员拒绝我们进入,难道还真要打一场攻坚战?在北平城

    里展开作战行动,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闹不好要出大乱子。”

    王蒲臣说:“我会和剿总司令部打招呼,至少到目前为止,军方还没有哗变的迹象,你去执行吧,一切由

    我顶着。”

    罗梦云的卧室在小楼的二层,是一个大套间,外面是起居室,里面才是卧室,而卧室里还有专用的浴室。

    她使用的电台一开始设在小楼顶层的阁楼上,后来罗梦云又将电台挪进自己的专用浴室里,她发报时总是

    把水龙头打开,给家人以洗浴的假象,赵府的老妈子都知道,罗小姐是个一天要洗两三次澡的、有洁癖的

    女人。

    罗梦云没有固定的发报时间,她采取这种无规律的方式是出于一种谨慎,防止对方的电讯测向车从电波讯

    号中找到可寻的规律。北平快要解放了,解放军的部队已经大军压境,把北平围得紧紧的,丰台、五棵松

    、海淀,就连西直门外白石桥都已被解放军占领,攻占北平将指日可待,越是在即将胜利的时刻,敌人的

    报复将越发疯狂,罗梦云早有这种心理准备。她太了解自己的对手了,保密局北平站的电讯测向技术是由

    美国提供的,其水平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他们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捕捉电波,迅速定位,锁定目标。罗

    梦云根据经验测算过,一旦发报时间超过五分钟,被对方精确定位的危险概率便呈几何级数增长。罗梦云

    十分清楚,在一个固定地点连续使用秘密电台本是地下工作的大忌,但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最近敌人

    加大了搜捕力度,几个备用地点都被破获。昨天,罗梦云收到了北平地下党城工部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紧

    急消息,此处已被敌人所监控,命令罗梦云立刻放弃电台,按预定方案转移城外。罗梦云踌躇良久,最后

    决定推迟转移方案,她还有很多重要情报没有来得及发出,此时大战在即,军情如火,情报决定着战争的

    胜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耽误,即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况且,如果敌人已对赵府进行了监控,罗梦云

    即使现在就走,也未必能走得出去,她横下一条心,决定破釜沉舟,舍身一搏,管它结局如何,先把情报

    发出去再说。

    罗梦云拖动家具将自己房间的门顶住,然后走进浴室把收发报机的电源接通,戴上耳机,开始敲动电键…

    …这么多年了,她的心理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她第一次感到,敲动电键居然也能带来一种美妙

    的快感,无数文字被翻成密码,随着电波飞向那不可知的远方……她想像着,在离北平三百多公里的那个

    叫西柏坡的小山村里,在低矮的农舍里,此时应该有一部接收电台,一个和罗梦云同样年轻的,穿着灰布

    军装的女兵正在全神贯注地将纸带上的密码译成文字,这些文字会立刻被送往作战室,迅速转化为军事决

    策……从一九三六年罗梦云参加共产党以后,她早就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她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为

    了建立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她愿意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是罗梦云的终极目标,是她心中的梦想,

    是多年来唯一支撑她挺过无数危险时刻的精神支柱。

    这些年罗梦云无数次想起过同学杨秋萍,上大学时她和杨秋萍在一个系里读书,关系也很好,没想到抗战

    爆发后杨秋萍参加了军统组织,罗梦云出于谨慎,主动切断了和杨秋萍的联系。杨秋萍的惨死使罗梦云很

    久都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战争期间死亡见得多了,本没什么奇怪,但杨秋萍的死亡实在是太惨烈了,

    罗梦云无法想像,杨秋萍是如何挺过那些令人发指的酷刑,那些日本宪兵是一群灭绝人性的野兽,他们的

    残暴是一个正常人无法想像的。

    罗梦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敌人逮捕,面对着审讯室里那些可怕的刑具,自己究竟有没有承

    受严酷刑讯而不出卖自己同志的能力,要知道,在某些特殊情境下,(禁止)也会背叛灵魂,罗梦云不得不

    承认,自己很可能没有这种承受力,她可以承受死亡,却无法承受酷刑,因为她不具备铁一样的意志,她

    只是个从小在养尊处优环境中长大的普通女人。

    记得有一次,方景林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罗梦云的回答是:亲爱的,请放心,没有人能活捉我。

    此时她的脚下放着一个布包,里面包裹着五磅美制烈性炸药,一支敏感度极高的拉火雷管被绑在炸药上,

    罗梦云测算过,她的房间位于小楼二层的楼角,这包炸药的威力可以炸塌小楼的二层楼角,而不会伤及其

    他房间,她不想给亲人们带来灾难。

    罗梦云继续敲动着电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准备都已做好,该来的事情就让它来吧……

    方景林正要下班,却接到局长的电话,局长最近肝火正旺,北平这座城市此时就像个开水锅,下面炉火正

    旺,锅里的开水沸腾着,强劲的蒸汽直冲锅盖,捂住这边那边又被顶起来,局长就是那捂锅盖的人,他已

    经焦头烂额了,连说话声音都是沙哑的,像是得了伤风。局长说:“老方啊,又来事儿啦,你现在可不能

    下班,一会儿还有趟差。”

    方景林说:“局座,有什么大事啊,总不至于是共军打进城了吧?”

    “这倒不至于,我刚刚接到保密局北平站王站长的电话,他们要去查抄一部共产党的秘密电台,要求我们

    派出一些巡警协助,当然,行动方面由他们负责,我们的人只是负责外围的安全。我看你还是带几个人去

    一趟吧。”

    方景林打了个冷战,但马上就镇定下来说:“行,没问题,地点在哪儿呀?”

    “好像是南城教子胡同,具体门牌一会儿保密局的人会和你说。”

    “是!”方景林放下话筒,他感到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气正从脚下升起,慢慢地将他笼罩在寒冷中……教子

    胡同,秘密电台,看来保密局的人没闲着,他们已经一点一点接近了罗梦云。方景林感到心急如焚,既然

    保密局的人已经决定动手了,那么他们肯定早就对赵府进行了监控,包括赵府的电话、进出的人物及车辆

    ,方景林凭经验判断,罗梦云身份被暴露的时间应该晚于上次在北海的约会,不然方景林现在也不可能坐

    在这里,恐怕早就被捕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最有效的方法通知罗梦云,让她马上脱身。方景林

    考虑再三,又无奈地摇摇头,他无能为力,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他和罗梦云根本就不应该发生横向联系

    ,他们的约会已经违反了纪律,特别是现在,方景林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于自己的上级,没有上级的命令

    ,即使罗梦云此时就站在眼前,他也必须视同路人,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须遵守的铁的纪律。

    楼下院子里有汽车引擎的声音,方景林从窗户里向外望了一下,他发现几辆汽车开进了警局的院子,从车

    牌号码上看,这几辆汽车是保密局北平站的,这是巡警、交通警们必须要记住的号码,见到这类牌照的汽

    车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给予方便,绝对不得阻拦,否则后果是很严重的。

    方景林叫了几个巡警下楼,正好看见徐金戈从汽车里出来,老远地就向方景林招手:“景林兄,好久不见

    了,你好吗?”

    方景林也迎过去打招呼:“金戈兄,我还凑合,这不,局长刚派的差,配合你们保密局办案,你多关照吧

    。”

    徐金戈穿着一身黄呢子军服,肩章上佩着两颗银梅花的中校军衔,左胸是两排五颜六色的略章,显得很神

    气,他掏出了一个金灿灿的烟盒,掀开盖递过来,方景林抽出一支香烟,徐金戈用打火机替他点燃,说:

    “时间还早,抽完烟再去也不迟。”

    方景林吸了一口烟问道:“又是抓共产党?你们保密局自己干就行了嘛,干吗非拽上我们?”

    徐金戈笑道:“对不住啊,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抓捕情况特殊,不光是要你们配合,必要时还得请军方

    合作。”

    “金戈兄,不该问的我不问,我懂规矩,到那儿你就告诉我该怎么配合就行。”

    “哪儿的话,你我兄弟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还能信不过你?事情本来不大,不过是个女共党,还有

    部电台,若是平时,这点儿事我们自己就干了,可现在有点儿麻烦,这个女人藏在101 师一个少将家里,

    院子里还有一个装备精良的警卫班,要是这个警卫班拒绝交出案犯,恐怕你我都对付不了,只能请宪兵帮

    忙了,闹不好就是一场恶战。”

    方景林凑近徐金戈小声道:“金戈兄,问题不在于一部电台和一个女共党,北平城里你知道有多少共党,

    多少电台?你恐怕抓不完,如今共军已兵临城下,你觉得我们守得住吗?”

    徐金戈神色黯然道:“够呛,华北战局令人担忧,东北共军和华北共军合成一处,将近一百五十万人,共

    军处于绝对优势,我看,不光是天津,北平恐怕也守不住了。”

    方景林试探道:“北平万一城破,你我命运如何?你考虑过吗?”

    徐金戈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可能还强些,共产党不会放过军统的人,这我有心理准备,这没办法,我是

    军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于共产党,我没有个人恩怨,也并不了解他们的信仰,多

    年来只是奉命行事,反正我是和政府绑在一条船上了,如果船沉了,我也只好和船一起沉,这是我的命。



    方景林扔掉烟蒂,说:“你认命了?”

    徐金戈惨笑道:“不认命又怎么样?自古以来就是胜者王侯败者寇,作为个人,我们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利

    ,全在于你当初上了哪条船,一旦上了船你就要死心塌地干下去,如果你总是考虑哪边得势就投靠哪边,

    这样的人哪边也看不起。”

    方景林做出一副焦虑的神态自言自语:“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些当警察的会怎么样?唉,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人生难测啊。”

    徐金戈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在考虑后路了?我看问题不大,共产党不会拿你们这些警察怎么样,

    哪个政府都需要警察,再说,你也没和共产党结过仇啊。老兄,说实话,我和你认识十来年了,可我看不

    透你,你说话很谨慎,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政治倾向,要说你是那种为混饭吃当警察的人吧,也不像,

    所以说,我看不透你。”

    方景林开玩笑:“金戈兄,我有这么深的城府吗?你该不会把我当成共产党吧?”

    徐金戈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你要是共产党倒好了,要是有一天兄弟我让共产党抓住,在枪毙之前我

    会说,伙计,你先别忙着毙我,我老兄就是共产党,你把他叫来送送我,等你来了,你肯定会说,哟,这

    不是我兄弟吗?赶快松绑,这是一好人,毙不得……”

    方景林大笑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就冲这个,我现在是不是就去参加共产党?”

    徐金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小声点儿,别让我手下人听见,不瞒你说,我们站长最近杀共产党杀

    得眼睛都红了。”

    一个保密局的少校军官匆匆跑来,向徐金戈小声报告:“长官,警备司令部派来一个连的宪兵,现在已经

    到位,我们可以开始了。”

    徐金戈看了看手表说:“景林兄,我们出发吧。”

    方景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钻进汽车……

    注释:①北京人对弱智者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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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9:04: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赶到南城教子胡同时,这一片街区已经被宪兵封锁,北平警备司令部派来的一个宪兵

    连长是个年轻的中尉,他向徐金戈、方景林等人敬礼:“报告长官,我是宪兵五连连长张智达中尉,现奉

    命协助您围捕案犯,请指示!”

    徐金戈还礼道:“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为党国效劳!”中尉立正回答。

    徐金戈说:“中尉,请报告一下情况。”

    “是!长官,我们已经包围了这个院子,附近的所有制高点也被占领,也就是说,一旦案犯拒捕抵抗,这

    个院子将处于我们的火力控制之下。”

    “中尉,告诉你的士兵们,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违令者,军法从事!”

    “是!”

    方景林将自己带来的警察布置在胡同口的外围警戒线上,警察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他们在街道上安放

    了车辆禁行标志,宣布对这一带进行交通管制,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北平的市民一向有看热闹的传统,不

    一会儿,外围警戒线上就聚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方景林布置完警戒线就转身走向徐金戈,想打听些情况。徐金戈正站在一辆电讯测向车前向技术人员问话

    ,一个头戴耳机的少尉报告:“长官,这个电台一直在发报,似乎已经毫无顾忌了,看来这个共党分子是

    铁了心啦。”

    徐金戈扭头对方景林说:“景林兄,告诉你的人离远点,说不定一会儿就是一场恶战,赵明河的警卫可是

    清一色的自动火器。”

    方景林问:“赵明河在里面吗?”

    “不在,上午我们通过警备司令部给他设了个小圈套,通知他参加城防会议,等他一到就把他软禁了。”

    “赵明河是不是共产党?你们调查清楚了吗?”

    “这还不清楚,至少目前没有证据,但罗梦云肯定是共产党,我们对她监控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方景林望着8 号院紧闭的铁门问:“你打算强攻吗?”

    徐金戈回答:“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下令强攻,我看还是先谈判吧,最好是让警卫自动交出武器,兵不

    血刃地解决问题。景林兄,你往后站站,我要开始喊话了。”

    徐金戈举起一个铁皮喇叭向院子里喊:“院子里的国军弟兄们听着,我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的徐金戈中

    校,现在我奉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前来逮捕共产党要犯,请你们配合我执行公务,现在,我命令你们走出大

    门,交出武器,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并承诺不予追究任何责任……”

    8 号院铁门上的瞭望窗被打开了,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中校长官,我是101 师警卫营中士班长徐元

    成,奉赵长官之命,我率全班弟兄在此负责警卫8号院的安全,没有赵长官的命令,任何人无权进入8 号

    院,请长官谅解。”

    徐金戈喊道:“中士,我命令你打开大门,我可以向你出示警备司令部的书面命令,军人应以服从命令为

    天职,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中士沉默了,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徐金戈向宪兵中尉下达了命令:“中尉,叫你的人打开大门,准备强行进入。”

    宪兵中尉手一挥,宪兵们冲向大门,徐金戈、方景林等人紧张地注视着那座紧闭的铁门……

    突然,大门猛地被打开了,里面竟是一座用沙包垒起的射击工事,工事后面露出了黑洞洞的机枪枪口,那

    个中士从沙包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用冲锋枪朝天打了个长点射,宪兵们都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停在原处

    不敢动了。中士大喊道:“我再说一遍,没有赵长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否则,我将命令警卫人员

    开火。”

    沙包工事后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

    宪兵中尉拔出手枪请示道:“长官,咱们开火吧?”

    徐金戈摇摇头回答:“不行,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火,给我继续喊话。”

    方景林说:“金戈兄,这一带是居民区,居住人口非常密集,一旦开火恐怕会伤及无辜,现在城里人心浮

    动,如果给市民造成了伤亡,怕是会出大乱子。我看还是请示一下上司为好。”

    徐金戈表示同意:“也好,我看也没有必要扩大事态,还是让上面做主吧,我也不想做恶人。”

    当教子胡同8 号院门前双方进入紧张对峙状态时,文三儿正好不在院里,他受罗梦云之托到文津街北平图

    书馆去还书,罗梦云把该还的十几本书用纸包好交给文三儿,她知道文三儿不识字,还事先填好书单,连

    同阅览证一起递给文三儿,叮嘱他到了图书馆只需把书和书单、阅览证放在运书机上就不用管了,一会儿

    运书机就会把阅览证和刚借的书送来,文三儿取走即可。

    文三儿把书放在洋车的脚踏板上,拉着洋车出了大门,刚刚走出胡同就被两个穿便衣的人拦住,声称要检

    查一下。文三儿乜斜着眼看了对方一下,脸上露出了冷笑,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个人是官家的便衣,这事儿

    要是搁在过去,文三儿的腿早软了,他最怕和官府打交道。不过今天文三儿可不在乎,自从进赵家当差,

    文三儿的腰杆子不知不觉就硬了起来,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些便衣,他们也不打听打听,文爷如今在哪儿

    当差?赵家那是好惹的?别的不说,就冲那十几个大兵,个个都挂着长短家伙,那威风,那排场,你们这

    两个小兔崽子也该睁眼瞧瞧,赵家的人也敢拦?

    文三儿冷笑道:“干吗呀?小子,睁开眼仔细瞅瞅,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高个子便衣还挺客气:“我用不着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得检查,请你配合一下。”

    文三儿傲慢地回答:“小子,要检查也行,劳驾你先到8 号院问一问赵长官,长官要是同意了,文爷我立

    马给你脱裤子,让你随便检查。”

    那个矮个子便衣终于不耐烦了,他突然左右开弓扇了文三儿两个耳光,嘴里骂道:“妈的,给脸不要脸,

    你个臭拉车的也敢这么说话?找死呢是不是?”

    文三儿猝不及防被扇了两个耳光,不由大怒,正待还手却被高个子便衣用手枪顶住脑门,他只觉得脑门上

    冰凉,手枪的枪口紧紧贴在额头上,文三儿的勇气一下子就泄掉了,他小声嘟囔着:“别价,别价,长官

    ,我也没说不让检查呀,长官,您检查,您随便检查……”

    矮个子便衣先把文三儿全身摸了个遍,又打开包书纸,仔细检查每一本书,再把文三儿的人力车上下检查

    了一遍,矮个子望着高个子摇了摇头,高个子便衣收起手枪简短地说了句:“滚吧。”然后两人便走开了



    文三儿摸着被打红的脸,将书籍重新包好,他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好小子,算你有种,敢打赵家的人

    ,真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咱们山不转水转,等我回来得跟罗小姐说道说道,再叫上警卫班的弟兄来收拾这

    两个王八蛋。

    文三儿还完了书已经到中午了,他不想急着赶回赵家吃午饭,因为前些天为相亲的事得罪了厨娘梁婶儿,

    这老娘们儿记了仇,每见到文三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每次文三儿出车回去晚了,总是给他留很

    少的饭菜,有一次甚至告诉文三儿,说是把留饭的事给忘了,硬是让文三儿扛了一下午,每当这时,文三

    儿明知道是梁婶儿报复,却一点儿辙也没有,县官不如现管,这老娘们儿管不着别的,就是能管饭勺,得

    罪了她你只能认倒霉。

    文三儿在白塔寺附近的一个食摊上要了两碗卤煮火烧,刚出锅的卤汤上面撒着嫩绿色的香菜,文三儿加了

    些老陈醋和蒜末儿,香喷喷地勾人食欲,文三儿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汤,却被烫了舌头,他咝咝地吸着凉

    气把碗放下,想凉一会儿再吃。谁知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工夫,有个破衣拉嚓的老乞丐蹿过来,“呸!呸!

    ”两口唾沫儿吐在两个碗里……文三儿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老乞丐,扇了他一个耳光,老乞丐抱着脑

    袋,身体蜷缩着做出一副挨打的样子。文三儿余恨未消,正准备一脚踹过去,转念一想,真踢出个好歹来

    ,这老东西还不讹上自己?但凡这把年纪的人在街头耍无赖,多数都是在找棺材本儿①,谁要是气不过揍

    了他,也就上了套儿,得,您就给他养老送终吧。文三儿明白这里面的圈套,他才不上当。

    文三儿松开老乞丐,眼珠一转便露出了笑容,他盯着老乞丐说:“老东西,跟我斗气儿是不是?我知道你

    在算计什么,想恶心我?等我一转身这两碗卤煮火烧就归你了?呸!你想得美,文爷我偏不上套儿,咱不

    怕恶心,我让你瞅着我吃,连口汤也不给你剩,老东西,你给我看好喽。”

    文三儿面不改色地捧起碗,从容不迫地吃起来,他吃得很香,仿佛刚才老乞丐吐的不是唾沫,而是胡椒面

    儿之类的调味品。

    老乞丐没有走,而是呆呆地看着文三儿,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文三儿一边喝汤一边语重心长

    地教训道:“甭玩这套,文爷我什么没见过?横着膀子走道儿,耍胳膊根儿的主儿我见得多啦,还怕你吐

    唾沫?还怕你满世找棺材本儿?你个老东西看文爷我面善是不是?鬼子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跟鬼子找棺材

    本儿……”

    老乞丐突然开口说话了:“这……这位爷,您是……是文……文三儿……”

    文三儿吓了一跳,他从板凳上蹦了起来:“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

    两行眼泪从老乞丐的眼中滚落下来:“真是文三儿啊,我是……聚宝阁的陈明泽啊……”

    文三儿惊呆了,他迟疑地问:“你是……聚宝阁的陈掌柜?”

    陈明泽拼命地点头,连声说:“我是陈明泽,我是陈明泽呀。”

    文三儿朝摊主招招手:“再来两碗,快点儿。”他把桌上没动的一碗卤煮火烧推到陈明

    泽面前说,“陈掌柜,你先吃,甭着急,不够还有,今儿个咱管够。”

    陈明泽像是被饿坏了,他来不及用筷子,直接把手伸进碗里捞出火烧塞进嘴里,连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

    看那样子就像是条饿了很久的狼。文三儿索性不吃了,他掏出香烟点上一支,默默地看着陈明泽,心中说

    不上是什么滋味,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自得。真是风水轮流转,眼前这个老叫花子居然是自己以前的东家

    ,想当年陈掌柜大宅院住着,古玩铺子开着,成千上万的银子从手里过,每天晚上不是赶饭局就是搓麻将

    ,迎来送往都是有头有脸的主儿,怎么一眨眼工夫成了这副模样儿?

    陈明泽连吃了三碗卤煮火烧,才算给肚子垫了个底儿,他推开空碗小声问:“文爷,能再来点儿吗?”

    文三儿心说,行,这陈掌柜比以前懂礼儿了,还知道叫文爷了,以前他当东家的时候可没这么懂礼数,别

    说叫爷,连文三儿都懒得叫,张嘴就是“小子……”,人怎么一穷就懂礼数了呢?

    文三儿叫过摊主吩咐道:“瞅见这位爷没有?听他的,他要几碗你就给他盛几碗,我结账。”

    “好嘞,他吃几碗我盛几碗,我这儿还一锅呢,有的是。”摊主大声回应着。

    文三儿对陈明泽说:“陈掌柜,您先歇口气儿,一会儿管您够,咱们先聊聊,我说,我在你家拉包月的时

    候是……民国二十六年吧?没错,是二十六年,那会儿鬼子还没进城呢,后来我听说学生们把聚宝阁一把

    火给烧了,再往后鬼子进了城,一待就是八年,那会儿您在干什么?我怎么听说您死了?我说陈掌柜,您

    怎么混成这模样儿?”

    陈明泽接过摊主递过的一碗卤煮火烧,边吃边说:“别提了,陆中庸这王八蛋在报纸上煽了把火,说我把

    老祖宗的玩艺儿卖给了日本人,这罪过比汉奸也强不到哪儿去,鬼子那会儿马上要进城,老百姓正拱着火

    ,找不着人撒气呢,这还了得?聚宝阁被一把火烧了,没把我脑袋挂前门楼子上就算万幸了……”陈明泽

    又接过一碗卤煮火烧,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汤继续说:“聚宝阁被烧得连个渣儿也没剩下,值钱的青铜器、

    古字画儿、玉器全让人趁乱抢走了,还有一些老顾主放在我这儿代销的文物字画儿也没了,老陈家两代人

    的心血啊,全没了……我那个宅院作价抵了钱庄的欠款以后,还不够偿还老顾主的损失,亏得我老婆手里

    还有点儿私房钱,我在永外沙子口凑合着开了间小杂货铺,日子过得紧我也没什么好怨的,只怨咱命不好

    ,倒霉蛋一个,好好的买卖不做,非把《兰竹图》卖给日本人,家业败了不说,还连累了老婆孩子……”

    陈明泽手里的碗又空了,摊主不失时机地又递上一碗,陈明泽用手指拣出一截猪大肠放进嘴里继续唠叨:

    “幸亏有个杂货铺,日本鬼子占北平这八年,我一家老小就靠这铺子活过来的,日子虽说过得紧,撑不着

    可也饿不死人哪,当了八年的亡国奴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盼到光复,咱自己的政府回来了,我还没来得

    及高兴,又被人告了,说我是汉奸……”

    陈明泽说话的时候嘴里一直没停止咀嚼,他似乎被饿坏了,想把自己变成骆驼,尽量多贮存一些食物在驼

    峰里,以抵御今后面临的饥饿。他仔细把空碗摞在一起,推到一边,又捧起了满满一碗卤煮火烧吃起来:

    “文爷,真对不住,让您破费了,不好意思,我这肚子也邪门儿了,就像是无底洞,越吃越饿,您不知道

    ,我真是被饿怕了,五天了,我只吃了三次东西,每次都是半儿拉窝头……”

    文三儿说:“没关系,您吃您的,今天管够,我说老陈哪,你开个小杂货铺怎么会落个汉奸呢?有这模样

    儿的汉奸吗?”

    “嗨,我要是真当了汉奸,还用开那小杂货铺吗?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真是汉奸,这会儿也犯不上当叫

    花子,政府早一枪把我给毙了,我倒也省心了。是这么回事,日本人不是喜欢睡榻榻米吗?榻榻米上面还

    要铺席子,我有几位客户是日本人,他们用的席子、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是我定期给送上门去,那些日本

    人只是买卖人,对我也很客气,他们知道我开过古玩店,有时淘换点字画儿什么的也请我过过目,辨辨真

    伪,还请我喝过几次酒,就这么点儿事。光复的前两年,我有个街坊得‘虎列拉’②,人还没死呢,就被

    日本人的防疫队拖走埋了。谁承想光复以后,邻居们把我告了,说我成天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送

    货上门,是我向日本人告密才造成了那个街坊被活埋,这下可说不清楚了,有人还翻出民国二十六年的报

    纸,把陆中庸那篇文章挑出来,说我在抗战前已经是汉奸了……得,简单点儿说吧,就这点儿事,我在大

    牢里呆了八个月,身上脱了几层皮,等我出来时,杂货铺被当做‘逆产’充公了,我老婆上了吊,儿子也

    病死了,不到一年时间,我是家破人亡啊,以后的事儿您也瞧见了,唉,一言难尽啊,如今当叫花子都难

    啊,有钱人的票子都毛成这样,一个窝头得一千多万金圆券,谁会把好好的窝头给叫花子?前天刮了一宿

    的西北风,我和几个叫花子在大栅栏一个门洞里过的夜,早上起来一瞧,那几位都成‘路倒儿’啦,我还

    算命大,当夜没冻死,可谁知道还能撑几天呢?早晚也是‘路倒儿’,我早想开了,这是命里注定,你躲

    都躲不开,认命吧。”

    文三儿瞧着吃得满头大汗的陈明泽,心中竟生出几分对人生的感悟,他点上一支烟感慨道:“人哪,这辈

    子保不齐就有走背字的时候,文爷我虽说是个臭拉车的,没钱没势受人挤对,四十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娶

    不上,人家晚上搂着媳妇睡,文爷我只能搂着枕头睡,有钱人吃大鱼大肉,文爷我只能啃窝头。看着咱够

    惨吧?可话又说回来了,咱再倒霉还能倒霉到哪儿去?咱本来就啃窝头,倒霉了也不能啃土坷垃不是?不

    还得啃窝头吗?咱本来就搂着枕头睡,再倒霉也不能把枕头换成刺猬不是?要这么算,咱拉车也有拉车的

    好处,你就是一穷人,没人拿正眼瞧你,世上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无所谓,这就对啦,这样就没人算计你

    ,你活得比有钱人还踏实,这好比孩子玩藏猫儿,有钱人总在明处,你总在暗处,他算计不了你,你倒是

    能瞅机会算计他一把,他还不知道让谁算计了,白连旗说要给他爷爷、他爹磕头,也是这个理儿,要不是

    他爷爷、他爹把家产都败光了,共产党来了你就闹心吧,非他妈的收拾你不可。老陈哪,你再熬几天,说

    不定哪天共产党就进了城,我听说共产党就待见穷人,你越穷他瞅你越顺眼,到那时候你就他妈的抖起来

    了,闹不好我都得沾你的光,我不如你穷啊……”

    文三儿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没发现陈明泽不见了,他正在纳闷,这老家伙怎么这么没礼没面儿?文爷我

    大把花着银子请你吃饭,你吃饱喝足一抹嘴儿跑啦?连个招呼也不打,真他妈的……文三儿还没来得及骂

    出来,就听见摊主恐怖地大叫起来:“坏啦,这位爷,老叫花子死啦。”

    文三儿被吓得一激灵,他往桌下一看,发现陈明泽已经躺在了地上,眼睛睁着,嘴张得大大的,嘴里还含

    着没吃完的卤煮火烧……文三儿像火烧屁股一样蹦了起来,他数了数陈明泽吃完的空碗,发现就这么会儿

    工夫,这位前古玩店老板竟然连吃了十三碗卤煮火烧,他被活活撑死了。这下可麻烦大啦,花钱请人吃饭

    倒惹出了人命官司,看来这好人是没法当啊,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搁进去了,一个叫花子当了“路倒儿”,

    没人会在意,可要是掺和到活人身上,这就是事儿,闹不好巡警来了就得讹上你,谁让你请他吃饭?好嘛

    ,上来就十三碗卤煮火烧,你这不是把人往阎王爷那儿送吗?是不是故意杀人你说得清楚吗?文三儿想着

    想着就准备拉起空车逃走,却被摊主一把揪住:“怎么着爷们儿,吃了我半锅卤煮火烧,怎么没事儿人似

    的就想走?您忘性也忒大了点儿吧?”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忘了……”

    “忘了?那我告诉您,以后您就是忘了自个儿媳妇长什么模样,也别忘了吃饭掏钱……”

    文三儿挨着摊主的数落,掏出钱来把账结了,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陈明泽,拉上空车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教子胡同8 号院的大门前,双方还在对峙,院内的沙包工事后面,有一挺“勃朗宁”轻机枪和十来支冲锋

    枪弹上膛,处于随时开火的状态。赵府的警卫人员对宪兵和特工们的喊话无动于衷,他们不像是国军,倒

    像是赵府的护院家丁,除了主人,他们谁也不认。宪兵连长张智达中尉也很恼火,他当宪兵快十年了,已

    经习惯于军人们俯首帖耳的服从,在以往执行军务的生涯中,军人们一见了宪兵就犹如耗子见了猫,再蛮

    横的军人也不敢和宪兵直接对抗,可今天的事却出乎中尉的意料,这些家伙根本没把宪兵放在眼里,竟然

    公开持枪对抗,真是反了他们啦。张智达调来一具美制火箭筒架在大门对面的民房顶上,他打算一旦双方

    交火就一炮轰掉对方的沙包掩体。

    守院子的警卫班长徐元成在工事后面一眼就看见对面房顶上的火箭筒,他冷冷地喊道:“中尉,请把对面

    房顶上的火箭筒撤走,不然我马上用枪榴弹敲掉它,对不起,这事关我手下弟兄们的性命,兄弟我只好先

    发制人了。”

    徐金戈一听就急了,他大声训斥着张连长:“谁让你架火箭筒的?马上给我撤下来,你这蠢货,把火力点

    设在人家的射程下,对方就不会先干掉你?”

    徐元成中士马上对徐金戈的话表示赞赏:“还是这位徐长官明事理,兄弟我在战场上端掉鬼子的火力点不

    下十个了,这会儿还怕再多一个?”

    徐金戈说:“中士,请你克制一下,现在双方的长官正在交涉,一会儿会有一个解决办法,请你约束手下

    的士兵,不要做出过激行动。”

    方景林走过来问:“金戈兄,外围警戒线上压力太大,老百姓越来越多,我手下的人手不够,是不是调一

    些宪兵过去?”

    徐金戈为难地回答:“景林兄,再坚持一下吧,我这里人手也紧张,院子里这些家伙都是打过仗的老兵,

    装备好,战斗经验也丰富,要是突然来个反击,宪兵们未必挡得住。”

    方景林递给徐金戈一支烟,说:“上面交涉得怎么样?要么咱们撤兵,要么就打进去,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吧?”

    徐金戈焦虑地吸了一口烟回答:“哪儿这么容易,赵明河的十来个警卫当然不算什么,问题是我们在北平

    城内大打出手,势必会引起军方的强烈反弹,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件事警备司令部都做不了主,现在

    我们站长王蒲臣、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宋肯堂都在华北剿总司令部和赵明河谈判,连傅长官都惊动了,还不

    知能谈出什么结果,事情很棘手啊。”

    两人正说着,一个警察来报告:“长官,有个拉车的要进警戒线,说他是赵家的车夫。”

    徐金戈一拍脑门:“嗨,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是文三儿啊,快让他进来。”

    文三儿从菜市口大街向南刚刚拐进教子胡同就被警察们拦住了。他正憋了一肚子火,自恃是赵家的人,此

    时又是在家门口,于是向警察们瞪起了眼:“干吗呀?老子就住在8 号院,还不让我回家啦,有什么事儿

    去跟我家赵长官说,和我说不着,都给老子让开……”

    警察们也纳闷,心说赵家的人果然横,一个小小的中士班长连宪兵也不放在眼里,居然敢把机枪架出来。

    而眼前这位车夫也是个不论秧子的主儿,敢向警察吹胡子瞪眼,嘴里还一口一个“老子”。偌大的一个北

    平城,敢给警察当老子的车夫恐怕没有第二个,文三儿还真把警察们给唬住了。

    文三儿正闹着,就见警察们让开了一个口子,表示他可以进去,这时看热闹的老百姓们轰地叫起好来:“

    嘿,这爷们儿真横啊,敢跟警察叫板,牛啊……”

    “到底是8 号院的人,拉车的都比警察气儿粗。”

    文三儿在众人的鼓噪声中,像凯旋的英雄一样雄赳赳地穿过警戒线……

    在文三儿的印象里,赵明河是个很大的官,究竟大到什么程度,他倒没有具体概念,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

    ,赵长官的官职不会大于蒋总统,至于蒋总统以下,谁的官职大小,文三儿就不大清楚了。当文三儿看见

    包围赵府的指挥者居然是徐金戈时,心里便生出一丝恐慌,他真诚地为徐金戈的命运而担心,好家伙,徐

    爷的胆子也忒大啦,连赵长官也敢惹?文三儿认为有必要劝劝徐金戈,别仗着保密局的身份就谁都敢招惹

    ,赵长官可不是彪爷,也不是花猫儿。

    徐金戈见到文三儿便微笑着打招呼:“文三儿啊,你去哪儿啦?”

    文三儿顾不上寒暄,他急忙把徐金戈拉到一边小声问:“徐爷,你和赵长官谁官大?”

    徐金戈笑道:“当然是赵明河官大了,他是少将,我不过是个中校嘛,你问这些干什么?”

    文三儿更不明白了,他疑惑地问:“既然赵长官比你官大,你怎么敢带兵抄他的家?”

    徐金戈说:“嗨,文三儿,我说了你也不懂,你别在这儿瞎掺和成不成?”

    在一旁半天没说话的方景林突然开口了:“金戈兄,我有个主意,让文三儿进去探探风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

    方景林说:“文三儿是赵家雇用的车夫,他现在要是进院子,那些警卫肯定不会拦他,况且文三儿是罗梦

    云雇用的,他和罗梦云能说上话,我看,能否让文三儿去见见罗梦云,把我们的意思转达一下,如果罗梦

    云能听从劝告,主动走出来投案,岂不是省了很多事?”

    徐金戈想了想说:“我想可以试一试,反正现在我们也无事可做。文三儿啊,你替我去劝劝罗梦云,就说

    我徐金戈很敬重罗小姐的人品,对她个人没有任何成见,今天这种状况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也要请她谅

    解我的苦衷,毕竟我是军人,要执行长官的命令,也请罗小姐考虑一下,如果这样对峙下去,恐怕对谁都

    不好,一旦我们接到了攻击命令,就会出现流血事件,也容易伤及罗小姐的家人,如果罗小姐能主动走出

    来投案,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伤亡,我徐金戈希望她能明智一些。”

    文三儿胆怯地望着院门前的沙包工事问:“他们不会开枪打我吧?”

    方景林说:“不会,这你放心,只要这边不开火,他们决不会先动手。文三儿,徐长官的话你记住了吗?



    “记住啦。”

    方景林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劝劝她,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她的亲人们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文三儿点点头:“方警官,我记住了。”

    徐金戈异样地盯了方景林一眼,对宪兵连长说:“马上向院内喊话,就说文三儿要进院面见罗小姐,请他

    们不要开枪。”

    方景林感到浑身无力,他像虚脱了一样,慢慢地坐在一辆汽车的脚踏板上……

    罗梦云发完最后一条电文,将原件连同密码本一起扔进火盆,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最重要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呢?罗梦云听到有人在敲卧室门,敲门

    声很轻,从声音上判断,敲门人似乎很胆怯,很迟疑。罗梦云将装炸药的提包挪到自己脚下,问道:“是

    谁?”

    门外传来文三儿的声音:“罗小姐,我是文三儿。”

    罗梦云将拉火线又塞回了提包里,走到门后问:“是文大哥呀,有事吗?”

    文三儿似乎被吓坏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罗小姐,您……您对我不错,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呢,我

    文三儿不是没良心的人……”

    罗梦云轻轻地笑了:“文大哥,您到底要说什么?有话您就直说嘛。”

    “罗小姐,楼下的人……不是我招来的,真的,我敢对老天爷发誓,要是我做了对不起罗小姐的事,就天

    打五雷轰,生了孩子都没……”

    罗梦云挪开了顶门的家具,让文三儿进了门,她发现文三儿的脸色煞白,浑身在哆嗦,却满脸都是汗。罗

    梦云怜悯地请他坐下:“文大哥,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楼下那些人根本就与您不相干嘛,您不但没有

    对不起我,反而给过我很大的帮助,我该感谢您才对。”

    文三儿欲语还休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罗梦云注视着他,鼓励道:“文大哥,有话您就说,我听着呢。”

    “徐爷说,他敬重罗小姐您,还说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两边儿都得死人,还……还不如罗小姐您自己去

    投……投案……对了,徐爷不是我堂弟,徐爷是保密局的……我,我没跟您说实话……”

    罗梦云惊讶地问:“等等……徐爷?你说的是你那个堂弟?那个文物商人?哦,我明白了,原来他是军统

    的人。”

    文三儿突然哭了:“罗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说他有幅画儿您肯定喜欢,罗教授当年想买也没买成,

    让陆中庸这王八蛋给搅黄了,徐爷想把画儿卖给您,别的我真不知道,我哪知道罗小姐您是共产党啊,我

    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能把徐爷招到家里来。”文三儿不停地用衣袖擦鼻涕和眼泪。

    罗梦云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安慰文三儿:“文大哥,这不怨你,那个人的确有表演天赋,连我都没看

    出来,不过这样也好,那幅《兰竹图》我也不打算付钱了,这件文物应该属于新中国。”

    文三儿劝道:“罗小姐,其实当了共产党也没什么,咱们跟徐爷说清楚了不就完了吗?徐爷那个人还是挺

    好说话的,我也帮您说说好话,他徐金戈肯定得给我个面子,咱以后不干共产党不就得了?”

    罗梦云笑了:“文大哥,你真是什么也不懂,世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不过,我还得谢谢你的好意。”

    文三儿突然想起方景林的话,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劝起罗梦云来:“方警官也让我给您带话,他说,要多想

    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反正方警官大概就是这意思,把事儿说清楚就能回家了

    。”

    罗梦云正在整理衣服,听到文三儿的话突然僵住不动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文大哥,你说的是方……”

    “是方警官,就在院门口,我要进来时跟我说的。”

    “你再说一遍……”

    “方警官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

    罗梦云转过身子,面对窗外小声说:“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

    “小姐,您还是……”

    “别说了,你走吧,告诉那个姓徐的,那幅《兰竹图》我收下了,至于钱……我用命来抵吧,我们两清了

    。”

    文三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大声喊:“罗小姐,您听我说……”

    罗梦云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快走,不要再说了。”

    文三儿无奈地退出房门,“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

    徐金戈和方景林焦急地迎来了文三儿,徐金戈劈头就问:“怎么样,她说什么?”

    文三儿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完了,完了,罗小姐不想活了……”

    方景林厉声道:“你哭什么?快说,罗小姐说了什么?”

    “她说,那幅画儿她已经收下,钱就不付了,她用命来抵,她和徐爷两清了。”

    徐金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这位罗小姐实在不会做生意,这幅画儿可远不如她的命值钱,这哪里是

    两清啊,分明是我欠她的。你说呢,景林兄?”

    方景林沉默了,徐金戈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徐金戈来不及多想,见宪兵连长跑来报告:“长官,赵明河将军到。”

    只见担任外围警戒的宪兵和警察们闪开了一个口子,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开进来,副官先跳下车,

    拉开了后车门,身穿黄呢军服的赵明河下了车。

    徐金戈向赵明河规规矩矩敬了个军礼:“将军,我是保密局徐金戈中校,此时正在执行上峰命令,请训示

    。”

    赵明河的脸色不太好看,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他不耐烦地还了个礼,略带讥讽地说:“不敢当,我哪敢

    有什么训示?不过是奉剿总司令部的命令,以共党嫌疑犯的身份命令我的卫士放下武器罢了。”

    徐金戈站得笔挺,目不斜视地回答:“赵长官言重了,我们并不认为您是共党分子,不过,我们有充分证

    据表明您家里确实藏有共党分子和秘密电台,这个电台刚才还在发报,还请赵长官配合我们执行公务。”

    赵明河冷笑道:“中校,你很会说话呀,看来我得向你们王蒲臣站长保荐你,给你个嘉奖什么的。”

    “卑职不敢,请赵长官息怒!”

    赵明河转身向院内喊:“徐元成。”

    警卫班长徐元成从沙包工事后站起来回答:“到!请长官指示。”

    赵明河铁青着脸下了命令:“给我把工事拆除,全体卫士交出武器,撤出哨位,听候宪兵的检查。”

    徐元成顺从地将冲锋枪扔在地上,卫士们也纷纷站起来把武器扔掉,宪兵连长指挥宪兵们冲进院子……

    突然,负责侦听的中尉在电讯测向车里大喊道:“长官,那个电台又开始发报了……”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冲进车内,头戴耳机的中尉正在全神贯注地边听边报告:“长官,这次她居然用的是

    明码。”

    徐金戈惊讶地说:“明码?你把它译成文字念一下。”

    中尉将四个一组的阿拉伯数字依次写在纸上,用明码本把数字译成汉字并念出来:“亲——人,亲——人

    ——们,我——爱——你,我——爱——你——们,永——别——了!”

    中尉的话音没落,院内“轰”地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徐金戈等人蹿出汽车向院子望去,只见那座二层小楼

    腾起一股烈火硝烟,破碎的砖木、瓦块被高高扬起,向四边飞溅开来……

    方景林觉得自己的心脏也随着爆炸声变成了无数碎片,他的思维在一瞬间变成空白,浑身像虚脱了一样软

    软地瘫坐在汽车脚踏板上……

    方景林恍惚中听见徐金戈在大声喝令坐在侦听车里的人下车,又觉得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拽进了汽车,方景

    林清醒过来,他发现徐金戈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很复杂,方景林镇定了一下问:“金戈兄,

    有事吗?”

    徐金戈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没事儿,把脸擦一擦再出去。”说完他走下汽车。

    方景林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满脸的泪水……

    注释:①棺材本儿——北京话中形容老人准备自己后事的钱。

    ②虎列拉——霍乱病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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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9:05: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随着天津战役的结束,华北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个孤城北平了。

    此时北平城的外围阵地已经全部丧失,国军的防御阵地被压缩在外城墙一线,已无防御纵深可言,冷兵器

    时代的城墙对于城外解放军的三千多门大炮来说,恐怕只比窗户纸稍微厚一点儿,就算手指头捅不破,美

    制榴弹炮也能在一瞬间将它撕烂。

    明眼人都看出,共产党人进驻北平,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此时北平的军政界到处人心惶惶,军政大员们

    人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后路,蒋介石开始把他的亲信们逐渐从北平调往南方。军统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长

    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都是蒋介石、毛人凤的亲信,他们布置好潜伏工作以后,都坐飞机撤离了,由毛人

    凤调来一个叫徐仲尧的接任站长。此人东北军出身,当过阎锡山手下的特工,后来投靠了蒋介石。他不是

    息烽特训班①出来的,自然不受蒋介石、毛人凤的重用。在这样的危难时刻让他出任北平站站长的职务,

    明摆着是一个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尧自己当然也明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就在全站人员给新站长接风的

    宴会上,徐仲尧竟然当众落泪,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条到处

    漏水、即将倾覆的破船,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谁都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教子胡同8 号院的爆炸案发生之后,徐金戈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而且从来不做梦,睡眠质量良好,但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一闭眼就能看到爆炸发生时,小楼

    的半边楼顶被冲击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种感觉来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徐金戈是个职业杀手,一向

    视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心理负担,当年戴老板曾称赞徐金戈具有超人的心

    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唯独罗梦云的死使徐金戈的神经系统险些崩溃。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有

    着花一样容颜,风情万种的姑娘,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竟然这样决绝、义无反顾地引爆炸药,

    在一瞬间将自己柔弱的身躯化作一缕青烟……当最美好的东西被暴力毁灭时,恐怕连魔鬼也会为之颤栗。

    爆炸过后,徐金戈命令士兵们把赵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兰竹图》,这幅画儿竟然失踪

    了。这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她的电台、密码本、文件,连同她生前穿过的衣物都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灰烬

    。徐金戈是个无神论者,也没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责任,一个军人对国家的责任,至于这个国

    家由什么人来领导,领导的好与坏,那不是他考虑的事。他知道,国共两党在理论上的分歧无非是在中国

    推行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这两个党派在信仰方面表现得同样执著,徐金戈是个军人,他没兴趣去研究

    这些枯燥的理论问题,但是罗梦云的死,使徐金戈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这是任何暴力都无法消灭的力

    量,看来蒋先生和戴老板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并不是万能的。

    方景林的失态使徐金戈在一瞬间心里就全明白了,此人绝对是个共产党员,而且和罗梦云有着亲密关系,

    不然就难以解释一个多年从事秘密工作的人会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感情外露从来是特工人员的大忌,方景

    林不会不懂得这一点,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伤痛所击垮。徐金戈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并非出

    于为自己留后路,他的想法很简单,方景林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出卖朋友,否则自己就是个小人,共产

    党和国民党之间的恩怨他管不着,保密局的刑讯手段徐金戈太清楚了,要是把方景林送到那里,自己可真

    成了卖友求荣的人。

    从爆炸现场回来整整两天,方景林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他走进一片薄雾笼罩的山野……在春夏秋冬

    季节的不停变幻中,面容娇美的罗梦云轻轻向他走来,张起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

    离如梦,她依偎着方景林悄嗔谑笑,呢喃密语……

    即使在梦中,方景林也能深刻地意识到,罗梦云不在了,她像梦一样消失在一团炫目的火光中,方景林泪

    如泉涌,五内俱焚,在梦中他死死握住罗梦云的手不忍离去,而罗梦云却将视线移向苍茫的远方,她的身

    体渐渐变得透明,犹如冰块慢慢融化在水中……

    方景林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却听不到罗梦云的回音,唯见远方草木萋萋,雾霭绵绵

    ,寥廓云天和苍茫大地寂寞相守,脚下的河水无声地长流,带走了他的眼泪,他的痛苦,他的绝望……

    等方景林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一种精神的蜕变,像换了一个人,从此他不会

    再流泪,他的心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无比。

    徐金戈带着一篓水果来宿舍看望方景林,两人一见面只是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所要

    表达的信息。徐金戈面无表情地问:“景林兄,让我猜猜看,此时你在想什么,我想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

    一枪干掉我,对吗?”

    方景林微笑着回答:“说真的,有这个愿望,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徐金戈点燃一支烟,注视着方景林说:“可以理解,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无论做什么都是在维护真理

    ,是因为他拿到了关于真理的解释权。作为失败者,我得认这个账。”

    “还有个办法,在失败前把该解决的事都解决掉,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方法,金戈兄,你难道不想试试?”

    方景林挑衅地说。

    徐金戈摇摇头苦笑道:“那又何必?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既然连恶言都不能出,又怎么能加害于

    朋友呢?除非我们不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将来有一天,希望我也做个君子?”

    “不,你理解错了,我只说我自己,却不要求你回报,不然我们就成了在讨价还价的商人,你知道,为了

    干掉敌人,我可以对着自己的胸膛开枪,难道还怕别人杀我?”徐金戈站起来向方景林敬了个礼,“保重

    !景林兄,在历史的大背景中,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再见!”徐金戈说完

    便向门口走去。

    “金戈兄……”方景林轻轻喊了一声,徐金戈停住脚步却没有回身。

    “几十万大军已经把北平围得像铁桶一样,城内的守军就像砧板上的肉,快沉的破船,你难道就心甘情愿

    随这条破船一起沉没?为什么不采取一种更明智的办法?要我帮忙吗,金戈兄?”

    “不,战争中没有个人意志,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长官要打我打,长官要降我降,总不能哪边势大就上哪

    边的船,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徐金戈说完就头也

    不回地走出门。

    当罗梦云引爆炸药时,文三儿正好站在院门口,他被这一声巨响震傻了,竟呆呆地仰起脖子,眼睁睁地看

    着冲击波扬起的碎砖烂瓦往下落,要不是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文三儿很可能被砸破脑袋。他怎么也想不

    明白,罗小姐为什么会如此不要命?在文三儿看来,罗小姐不就是当了共产党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又没有偷钱庄砸明火,也没刨了皇上家的祖坟,有多大罪过?文三儿觉得当时如果罗小姐走出小楼,和徐

    爷找个茶馆好好谈谈,自己再替罗小姐美言几句,徐爷不会不给自己这个面子。认识罗小姐不是一年两年

    了,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娘们儿说话细声慢语,性子软绵绵的,从没见过她和别人红过脸或争执过什

    么,唯独那天罗小姐不知犯了哪门子邪,脑袋一热就拉响了炸药包,为这点儿事儿值当吗?按理说大户人

    家的小姐都该比自己这号人明事理,连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她罗小姐愣是不明白,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

    赖活着,人不管到了什么份儿上,只要命在什么都好办,命没了吃什么都不香了。

    文三儿在感叹之余又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赵家是呆不下去了。自己是罗小姐请来拉包月的,如今罗小

    姐不在了,自己也该卷铺盖走人了。文三儿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搬回同和车行,虽说搬走的时候和孙二爷

    翻了脸,这会儿再回去有点儿臊眉搭眼,可事到如今,文三儿顾不上面子的问题,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能睡

    觉的地方,这比面子更重要。

    文三儿战战兢兢走进孙二爷的客厅时,孙二爷正在准备鸟儿食,他把一块精瘦猪肉用剪子剪成肉虫子大小

    的条状,晾在铺着油纸的案板上,准备晾得半干时喂鸟儿。这是京城养鸟儿人的无奈之举,但凡名贵鸟儿

    都喜欢吃活昆虫,但此时正值隆冬,无昆虫可寻,只好用精瘦猪肉剪成虫子状来骗鸟儿。看来孙二爷养鸟

    儿也算上了道儿。

    文三儿向孙二爷鞠了个躬,怯生生地说:“二爷,我给您请安啦。”

    孙二爷抬起眼皮瞅了文三儿一眼,突然很夸张地站起来向文三儿回礼:“哎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坐,

    您坐。”

    文三儿被孙二爷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说:“二爷,您……您还是叫我文三儿吧……”

    “这哪成?爷就是爷嘛,您就是我文爷,好嘛,我听说文爷进了将军府,出门坐小汽车,屁股后面还跟着

    护兵,夜里睡觉都睡在钱柜上,您坐好,我这就给您行大礼。”孙二爷做出要下跪的姿势。

    “二爷,您就别寒碜我了,我文三儿不懂事儿,得罪过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二

    爷赔不是了。”

    孙二爷冷笑道:“文三儿啊,我瞧出来了,又没地儿住了是不是?这时候想起二爷来了?你他妈的不是这

    个‘局’那个‘局’的吗?不是要把二爷我当汉奸抓吗?这会儿怎么又腆着脸回来了?”

    文三儿赔笑道:“二爷,我当时也就是舒坦舒坦嘴,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我文三儿在外边折腾了一圈

    儿才发现,没您孙二爷罩着还真不成,这不,又回来了……哎哟,二爷,您这是弄鸟儿食哪?这种事儿您

    怎么能亲自动手呢?随便跟哪个伙计说一声,捎带手就给您干啦,这帮孙子也太不懂事儿了,您放这儿,

    您放这儿,我来……”

    见文三儿服了软,孙二爷的脸才由阴转晴,他指着文三儿的鼻子教训道:“文三儿啊,你兔崽子刚才说了

    半天,就这一句话说到点儿上,水大漫不过桥去,这话倒不假,那天要不是你小子跑了,二爷我非把你这

    两片儿嘴给‘锔’上不可,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二爷犯各了?我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你呢,好嘛,再找就

    找不着你了,再一打听,说是你小子去将军府当差了,好嘛,鞋帮子改帽檐儿——你还一步登天啦?当时

    我就说了,文三儿那小子就是一穷命,给他多大福儿都享不了,天生就是倒霉蛋,人家好好的将军府,你

    不去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一去就让人抄了家,你说,你不是丧门星是什么?也就是二爷命硬,敢孵你这王

    八蛋,二爷我不怕孵出个王八来反咬我一口……”

    文三儿接过剪子一边剪肉条一边附和着孙二爷:“没错,二爷,真要孵出个王八来,我就去买只(又鸟)和

    王八炖一锅菜孝敬您,这可是名菜,有讲究的,叫‘霸王别姬’。”

    孙二爷照文三儿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笑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怕是怎么孵也孵不出个王八来。”

    “那……二爷,我可把铺盖又搬回来了,您就可着劲儿孵吧。”

    “嗯,给个半价儿,从明天起就给我遛鸟儿去。”

    “您就放心吧,二爷,我怎么伺候您就怎么伺候这鸟儿,尤其是那两只画眉,那公的就是我爷爷,母的就

    是我奶奶,它们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妈的,这是怎么论辈分呢?你爷爷奶奶下的蛋怎么成了你兄弟?那是你爹,懂不懂?”

    “对了,那是我爹,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不过二爷呀,我得给您提个醒儿,共产党说话就要攻城了,

    听城外回来的人念叨,说炮管子像树林子似的,一片一片的,炮口都跟水缸那么粗,这会儿去遛鸟儿,您

    就不怕炮弹把我爷爷奶奶给炸死?”

    “嗯,我听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着鸟儿,是怕炸着自个儿,那这样吧,遛鸟儿的事儿你就别管了,至

    于住宿嘛,我这儿的房钱有点儿高,按天儿算,一天一块大洋,您要是嫌贵,就住六国饭店去。”

    “别价,二爷,我乐意遛鸟儿,没说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就是炮弹吗

    ?我早想好了,炮弹一落下来我就一个饿虎扑食趴鸟儿笼子上,宁可炸着我也不能炸着鸟儿,这总行了吧

    ?”

    “放屁,你这一百多斤压鸟儿身上还不把鸟儿压死?你去打听打听,这一对儿画眉值多少钱?这么说吧,

    十个文三儿也抵不了一对儿画眉。”

    “那我把鸟儿笼子顶脑袋上,这总成了吧?”

    “文三儿呀,拿我的鸟儿当钢盔挡炸弹,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来脑子里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烦躁。如今北平城局势危如累卵,城

    破是早晚的事,城内军警宪特各系统都处于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面有过硬关系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种借口

    坐上飞机撤离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条,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测,尤其是宪兵部队和

    保密局系统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惧中,以往他们曾残酷地虐待共产党的被捕人员,与共产党方面结下了死

    仇,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从他参加军统以来曾多次死里逃生,这种危险的经

    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使他对生死问题看得很淡。

    徐金戈不怕死,却怕糊涂,他不明白中国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在他看来,国共两党本没有必要结

    下如此大的仇恨,政见不合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这还可以理解,但如果把抗战时对付日本人、汉奸的“焦

    土政策”和“刺杀行动”用来对付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就太过分了。

    前些日子他和南京来的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顶撞起来,叶翔之到北平来是为了指挥暗杀前市长何思源

    的重大行动。解放军包围北平城后,何思源力主和平解决,北平军政界、工商界不少名流,包括已被解职

    的赵明河将军都卷入了,并为之积极活动。此举触怒了南京方面,决定对何思源采取行动,具体负责的是

    保密局北平站侦防组长谷正文、行动组长杨丕明及杀手段云鹏、崔铎、刘吉明等人,谷正文提出用定时炸

    弹炸毁何宅并由徐金戈负责现场指挥,徐金戈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此举属小人勾当,堂堂的国民政府怎么

    能干(又鸟)鸣狗盗之事?这和抗战中惩处敌特汉奸的暗杀行动不是一回事。叶翔之似乎是第一次遭部下顶

    撞,顿时火冒三丈,当时要掏手枪毙了徐金戈,徐金戈自加入军统以来也没受过这种气,连戴笠都没有训

    斥过他,他哪会把叶翔之放在眼里?面对暴跳如雷的叶翔之,徐金戈只是冷冷地说:“叶处长,有话可以

    说,就是别对我比划手枪,不然先倒下的会是你。”

    当时站长王蒲臣还在,他知道徐金戈的脾气,若是叶翔之真把手枪掏出来,徐金戈还真敢先发制人,他的

    出枪速度北平站的特工无人能比。王蒲臣那时已经接到撤离命令,他才不想在临走之前闹出大乱子,于是

    决定对双方进行安抚,并且撤销了让徐金戈参加暗杀行动的命令。

    徐金戈后来才听说,这个暗杀行动最终还是执行了。一月十八日凌晨三时,段云鹏在锡拉胡同何思源住宅

    的房顶上,安装了四枚定时炸弹,四点五十分定时炸弹爆炸,何思源的二女儿当场被炸死,何夫人被击中

    四块弹片,受了重伤,而何思源本人仅受轻伤,送到德国医院治疗,几天以后,有消息传来,何思源已到

    了共产党的解放区。

    通过这件事,徐金戈心里完全能得出判断,国民党的政权已经是民心丧尽,怕是无力回天了,他的心情很

    矛盾。

    和谷正文发生冲突也促使徐金戈下了决心。昨天谷正文找他研究关于对北平的破坏计划和“密裁”②计划

    ,按照国防部保密局制定的计划,国军在撤离每一座城市之前,要破坏掉发电厂、自来水厂、重要桥梁、

    隧道、军事设施等目标,决不能把完整的城市交给共产党。此外,在共军入城之前还要完成对在押政治犯

    的“密裁”行动。徐金戈对此感到厌恶,他对谷正文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正文兄,我觉得政府这样做显

    得肚量狭隘,我们不是在和外国入侵者作战,为什么要使用‘焦土政策’?共产党也是中国人,有何必要

    采取这种极端方式?把北平毁掉,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嘛。”

    谷正文却不以为然:“金戈兄,以妇人之仁是赢得不了战争的。”

    徐金戈反问:“那么我们以毁灭城市为代价就能赢得战争吗?如果不是因为打输了,我们为什么要撤离?



    谷正文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盯着徐金戈的眼睛说:“金戈兄,你的思想不对头啊,若不是因为我了解你,

    还真以为你是共产党呢,战争是什么?就是一种极端的暴力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民国二十七年,我

    们掘开花园口以水代兵,就是壮士断臂之举,以牺牲几十万民众为代价挡住了敌人,破坏了敌人的战略意

    图,你能说它没有必要?”

    徐金戈反驳道:“那是对付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再说了,此举是否有必要还有待商榷,要是牺牲的老

    百姓比敌人还多,我看就是个糟糕的决策。”

    谷正文终于发火了:“徐金戈中校,我提请你注意,请看看我肩章上的军衔标志,我在以上校的身份和你

    谈话。”

    徐金戈冷笑道:“对不起,我还真没注意你的军衔,不过……戴老板还是少将呢,我和他说话也是这样,

    没办法,我就是这脾气,改不了。”徐金戈说完扭身走了。

    尽管解放军几十万部队把北平城围得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大战一触即发,可北平城内

    的老百姓却没有这种感觉,谁把谁打了那是本事,都不关北平老百姓的事儿,老百姓只管过日子。

    孙二爷的鸟儿都是成对儿的,有一对儿画眉、一对儿百灵、一对儿黄鸟儿、一对儿蓝靛颏儿,这八只鸟儿

    分四个笼子装,文三儿一手拎两个。京城的养鸟儿人冬天遛鸟儿怕把鸟儿冻着,笼子上都蒙了蓝布棉罩,

    企图给鸟儿们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住在蒙古包里,管他外边北风呼啸,反正蒙古包里温暖如春,还有

    吃有喝。文三儿对鸟儿们毫无感情,他只对挣钱有兴趣,要不是为了省一半住宿费,他凭什么伺候这些破

    鸟儿?在文三儿听来,百灵鸟儿的鸣叫声和癞蛤蟆的鼓噪声没什么区别,反正他妈的都是闹得慌,孙二爷

    这老东西纯属闲的,让他拉一个月车试试?准保没这么多爱好了。

    清晨的太庙后河是遛鸟儿人成堆的地方,别看城外大军压境,北平城内闹不好就是一场血战,遛鸟儿人可

    不管那个,照样是迈着四方步,双手甩着鸟儿笼,嘴里哼着二黄优哉悠哉地溜达。

    一个足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给身边的人讲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当时守前门楼子③

    的是皇上的禁卫军,那些弟兄个儿顶个儿都是高手,您想啊,没两下子能干得了禁卫军吗?我们一街坊当

    年是相扑营的,撂跤也算是把好手,摔起人来就跟撂面口袋似的,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就这主儿,想当禁

    卫军?门儿也没有,头一轮就让考官给刷下来啦,考官儿说了,就您这身三脚猫儿的功夫,可差得不是一

    星半点儿,当禁卫军的得是什么人?蹿房越脊如走平地,双手飞镖百步穿杨,十八般兵器搁手里就像使筷

    子,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您成吗?我们街坊当时就臊眉搭眼地不言语啦……”

    文三儿正听得出神,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文三儿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景林,文

    三儿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哟嗬,是方爷,您这是……遛鸟儿?”

    方景林说:“我遛什么鸟儿呀,我找你有事,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方景林说:“我遛什么鸟儿呀,我找你有事,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可我这……回去晚了,孙二爷又该骂街了,他倒不是惦记我,是惦念他的鸟儿,这么说吧,这哪是鸟儿

    啊,是我和孙二爷两个人的祖宗……”

    方景林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吧,哪儿这么多废话?孙二爷要是问起,你就说我找你有事儿。”

    文三儿立刻识相地闭了嘴,跟方景林走到河边的僻静处。

    “方爷,您有什么话就问吧,凡是我知道的咱是竹筒倒豆子,我不知道的也没关系,我再去打听……”

    方景林沉默了片刻说:“我想问问那天你见到罗小姐的详细情况,你仔细跟我说说。”

    “我那天不是说过了吗?就这些。”

    “我要你仔细回忆一下,罗小姐当时穿什么衣服?什么样的表情?她的每句话是怎么说的?屋子里的陈设

    是什么样?别着急,你慢慢说。”

    文三儿仔细回忆着:“罗小姐那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夹旗袍,表情还像平常一样,后来我把您的话告诉了罗

    小姐,哎哟……我想不起来那句话了……”

    “我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我跟罗小姐说了。”

    “嗯,她听后是什么表情?回答了什么?”

    “她转过身子,对窗外小声说:”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什么表情我没看见,罗小姐背对着我。

    我劝她跟我出去,说徐爷那儿由我去说,徐爷多少得给我点儿面子。后来罗小姐又说那幅画儿的事,这还

    用我说吗?“

    “不用了,你说过了。”方景林望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给我

    留下……”

    文三儿就是再傻也听出来了,闹了半天方爷和罗小姐是相好?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要这么说,方爷肯定也

    是共产党了。文三儿感到很好奇,以前总听说共产党,就是没见过,这回总算是见到一个活的共产党,仔

    细瞧瞧也没觉得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文三儿觉得应该核实一下方景林的身份,便直通通地提出自己的疑

    问:“方爷,您是共产党吗?”

    方景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看不出来,再说了,共产党应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你马上就会看到了,解放军就要进城了,北平很快就要解放,到时候,你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就是新中

    国的主人,文三儿啊,这一天就要到了。”

    文三儿疑惑地嘀咕着:“当中国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我要当主人啦?”

    “是人民当家做主,当然其中也包括你。”

    “方爷,您别拿我打镲了,谁来了我也是一拉车的货,谁也甭拿话来甜和我,当老百姓的总得有人管,谁

    管都一样,都得自己挣饭辙,这几十年了,政府也换了几茬儿了,操!没多大区别,日本人再孙子还没想

    起发金圆券这损招儿,虽说吃混合面拉不出屎来,可也不至于扛着一麻袋金圆券买不着吃的,要让我说,

    甭管什么政府,都他妈一回事儿,您刚说了,共产党要来了,老百姓怎么着?噢,要当主人了,咱瞧着吧

    ,我该拉车还得拉车,我还得奔饭辙,我什么主也做不了,不信您把我话搁这儿,要是说错了我改您的姓

    。”

    方景林淡淡说了一句:“文三儿,你就等着看吧。”

    徐仲尧来到保密局北平站以后,一直在冷眼旁观,此人不愧是个老牌特工,观察环境的目光的确很独到。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徐仲尧认为北平站的工作人员中,似乎只有一个徐金戈还是个人物,特别是他两次

    顶撞上司,拒绝执行有损道德的任务,表现出一种不唯上,堂堂正正、独来独往的性格。因此便有意识地

    接近徐金戈,先是徐仲尧做东,请徐金戈在“便宜坊”吃烤鸭。徐金戈过意不去,自然要回请,两人一来

    二去就成了朋友,特别是喝酒的时候,三两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两人各有各的苦闷,便借着酒劲儿一

    起发牢骚,谈得最多的是政府的腐败,蒋先生军事上的无能,年轻时怀一腔救国救民之志出生入死,如今

    却是小人当道,黑白颠倒。徐仲尧的谈话由浅入深,逐渐从时局的恶化谈到自身处境的恶化,他绕来绕去

    ,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徐金戈探讨有没有第三条路线可走,只差说出“能不能投靠共产党”这七个字来了。

    可就这七个字,不到关键时刻,徐仲尧是绝对不敢开口先说的。

    徐金戈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站长的弦外之音,但他故意不去迎合徐仲尧的试探,不是因为怕事,而是

    心里很矛盾。照理说,党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作为一个正直的军人应该把自己的命运和党国的命

    运联系在一起,若是哪边得势就靠向哪边,不是男子汉所为,徐金戈鄙视这类随风倒的人。那次他对方景

    林表明的态度正是他的心里话——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

    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金戈渐渐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怀疑,问题在于国民党政府实在是越来越糟糕了,

    它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民心,把越来越多的人推到共产党一边。就徐金戈个人来说,从他拒绝参与撤离前

    的破坏计划和“密裁”计划那天起,便对这个政权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厌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言行

    早已被叶翔之、谷正文之流汇报到毛人凤那里,若是在以前,他徐金戈十个脑袋也搬家了,无论是军统还

    是保密局,决不会容忍来自内部的叛逆行为,你可以吃喝嫖赌,可以贪污腐败,甚至可以倚仗权势欺男霸

    女,却唯独不能有独立的思想和拒绝同流合污的正直,否则,你的上司就会认为你不忠诚,有叛逆的思想

    苗头。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毛人凤、叶翔之等人还没腾出手来,北平的时局把

    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暂时顾不上罢了。

    直到有一天在站长办公室里,徐仲尧终于向徐金戈吐露了心曲:“老弟啊,北平眼看就是共产党的了,从

    全站同仁的前途考虑,咱们也应该跟共产党打个招呼;只可惜咱们天天抓共产党,如今要跟共产党对话了

    ,却找不到共产党。老弟要是有这方面的线索,不妨帮我联系一下。”

    徐金戈淡淡一笑:“共产党还不好找?北平城里遍地都是嘛。”

    徐仲尧大喜过望:“你老弟有路子?”

    “我能找到,问题是,我怎么谈?告诉共产党,国民党大势已去,所以我才投共,噢,叫起义。您就不怕

    共产党把咱们当成趋炎附势的小人?如果这样,我还不如和国民党这条船一起沉掉。”

    徐仲尧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说:“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先考虑北平这座古城,北平

    是全体中国人的,国民党和共产党不过是中国的两个党派而已,谁也没有权利毁灭这座文化古城,否则,

    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和西湖边上那两座铁像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永远遭人唾骂。”

    徐金戈想了想,说:“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傅长官早已和共产党谈判了,这些道理傅长官比我们还要明白

    ,我看,北平是战是和,还是由傅长官做主吧。”

    徐仲尧摇摇头道:“就算傅长官和共军达成协议,和平解决北平问题,但危险仍然存在,首先,傅长官无

    权指挥保密局系统,他对保密局系统的行动方式、密语都不了解,哪怕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自愿接受改

    编,只要保密局人员不合作,北平城照样有危险,我们有大批的潜伏人员和秘密贮藏的爆破器材,有预先

    制定好的破坏计划,有些重要目标甚至早已安装好爆炸物,只等待命令了。老弟啊,可以这么说,没有保

    密局北平站的参与,北平守军照样放下武器接受改编,北平问题照样可以和平解决,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

    实,但我们可以造成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使北平变成一座废墟,这才是问题所在。”

    徐金戈不由打了个冷战:“长官,这我倒没有想到。”

    “那么现在是时候了,你该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了,您说得对,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站在全体中国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说实话,长官,我

    心里完全清楚,共产党方面早给我记上账了,就算饶得了别人,也饶不了我,对此我有这种心理准备。请

    长官放心,即使将来共产党枪毙我,我也要为保护北平尽一份力。”

    徐金戈走出站长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里,他点燃一支香烟思考着如何才能找到方景林,听说他几天前已

    从警察局消失了……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徐金戈的助手赵建民中尉,他一步一步向徐金戈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脚步,脚跟一

    碰向徐金戈立正敬礼:“长官,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对长官的明智之举表示欢迎!”

    徐金戈惊讶地问:“小赵,你是共产党?”

    徐金戈站在景山的制高点上眺望全城,此时太阳已经落进西山,西边天际一片深红色的云霭,勾画出群山

    的轮廓,如剪纸一般瑟瑟淡远。暮霭夹着淡淡的炊烟弥漫在城内的青瓦红墙间,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墙,

    飞檐斗拱的角楼,故宫那高高的暗红色的宫墙,巍峨屹立的太和殿,无处不显示出一种被压抑的宏大气韵

    来。这景致很适合配上一阕苍凉的散曲,极情尽致酣畅淋漓地诉说前朝往事的离合韵律,诉说历代兴亡的

    众生悲喜。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在空间中恍惚交错,却在时间中远远相隔……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

    平城,若不是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增添了一些战时的凝重,人们简直感受不到此时的北平

    是处在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之中。

    徐金戈长叹一声,低声吟道:“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

    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④”

    徐金戈淡淡地向方景林伸出手道:“看来景林兄也喜欢纳兰词?”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说:“好词啊,哀婉凄美,令人柔肠百转,就是有一样,心情压抑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它

    。”

    徐金戈并不理会,他扭过头去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仿佛挑衅般地吟道:“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

    鬓时。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⑤”

    方景林叹了口气:“金戈兄,你真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不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的解放大军就要开进北平

    了,国民党政权的垮台指日可待,这一切已成定局。但就我个人情感来说,的确应了你刚才吟出的词句,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况且你我又是同行,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不用说也心知肚明。你没有利用我的失态去邀功请赏,足以证明

    你是个够朋友的人,金戈兄,我还欠着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着远方,所答非所问:“真可惜,那是个好女人,景林兄,要是没有这场内战该多好?我为

    你感到难过。”

    “谢谢!这也是我的心里话,都是中国人,谁愿意窝里斗?可是蒋先生执意要打,我们也只好奉陪了。金

    戈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灯火辉煌的东单临时机场说:“景林兄,如果我愿意,这些飞机上随时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现

    在一个飞机舱位的行情吗?告诉你,两根‘大黄鱼’⑥。我们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

    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来也想走,可当我到了机场又改变了主意,决心还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问问

    我为什么留下吗?”

    方景林平静地回答:“你总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也愿意听。”

    徐金戈凛然道:“原因有两个,第一,这场内战实在没意思,我已经感到厌倦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军

    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只要保密局系统拒绝参与,那么北平的战事仍然不会结束,这座古城很可

    能会变成一片废墟。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中国人,我们必须要对战争的成本进行考虑。无论我们双方各有什

    么充足的理由,这充其量是一场内战,内战的胜利再辉煌,对国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损失,我认为,为尽

    可能地保存民族元气,这场内战应该停止了。为了这个理由,一切个人荣辱都可以不考虑。”

    方景林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谢你,金戈兄,还有一个原因呢?”

    “为了保密局北平站全体同仁的身家性命和他们的前途,希望在他们放下武器后,贵党能善待他们。”

    方景林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表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

    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你们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了巨大贡献,是立了大功的,人民会永远感谢

    你们。”

    “贵党能如此宽大为怀,我和我的同事们当感激不尽,愿意为新中国效力!”

    方景林神色凝重地望着暮霭笼罩的北平城低沉地说:“金戈兄,你我相识是在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前

    夕吧?那时战争迫在眉睫,北平上空狼烟滚滚,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那时我们虽然政见不同,但对待这

    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却有着某种共识,那就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斗,不是胜利就是死亡。金戈兄,在抗日战

    争中我们干得不错,终于打赢了,没给中国人丢脸。关于这场反侵略战争,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无

    愧于历史,无愧于国家和民族。至于这场内战的是是非非,也许我们现在说不清楚,但历史早晚会作出公

    正评判。金戈兄,看看这座城市吧,自一九三七年到现在近十二年时间里,北平的老百姓有过几天和平的

    日子?不为别的,只为北平的老百姓着想,也该结束这场战争了,狼烟散尽,和平到来,我们一起来建设

    一个自由、公正、民主的新中国,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徐金戈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徐金戈望着西面暮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语道:“狼烟散尽,和平到来,这的确令人振奋,但下面的问题也随

    之而来,古人有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⑦。又要改朝换代了,但愿你们共产党人能跳出这个历史的

    周期率。”

    方景林自信地回答:“此言不准确,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人民得到解放了,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解放。”

    山下的北平城亮起了万家灯火,古老的城墙外,五颜六色的信号弹此起彼伏,在宝蓝色的天幕中划出无数

    抽象的图案,犹如节日的烟火……

    公元一九四九年一月三一日,阴历正月初三。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部队从西直门开入北平城与国民党军交

    接防务,中共北平市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同时入城接收市政。北平的所有城门上,换成了身着绿色军装

    ,臂戴“平警”臂章的解放军士兵站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人民解放军的军旗在北平城头随

    风飘扬。

    文三儿是过完“破五”⑧就上街拉车了,由于孤陋寡闻,他先是被隆隆驶过的坦克车吓得蹿进了胡同,在

    胡同里发了一会儿呆,见没什么危险才回到街上。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似乎还没有坦克的概念,当然

    ,这也不是文三儿一个人的事儿,北平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儿见过这玩艺儿的还真不多,当年日本鬼子的坦

    克好像没进过城。文三儿听说过,这些当兵的叫解放军,大年初六是他们进城的日子。文三儿挺纳闷,进

    城就进城吧,干吗这么欢天喜地?玩出这么大动静?莫非是今天的厂甸儿办到前门大街来了?

    文三儿在前门楼子下看见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解放军官儿,身旁还有两个挎盒子炮的护兵。他凑过去问:

    “老总,要车吗?”

    那官儿笑道:“谢谢!我不用车,我说兄弟,别叫我老总,以后叫同志吧。”

    “嗳,老……同志,你们刚进城,等安顿下来,保不齐要坐车串串门儿什么的,就您这身份可不能满街找

    车坐,府上得有个拉包月的,到时候您言语一声……”

    “谢谢!谢谢!同志,再见!”那解放军大官儿带着护兵向队伍走去。

    这一天文三儿的生意不太好,他懵懵懂懂地从前门大街走到王府井南口,又从王府井南口走过天安门,一

    直走到西单十字路口,沿路到处是欢乐的人群,似乎北平城的老百姓全上街了,可就是没有一个要车的。

    在文三儿的眼里,这一天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街上热闹点儿,这也不奇怪,不是刚刚“破五”

    吗?这个年还没过去呢。要是有人告诉他,北平城从今天起改朝换代了,他准不信。

    不管文三儿信不信,一个新时代的确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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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①军统特训班始办于一九三八年,地点在湖南临澧,故简称临训班。一九三九年底,迁至贵州息烽

    继续办第三期,简称息训班。最初军统称这个班为军委会特训班,戴笠想把这个班纳入国民党中央军官学

    校,作为该校的一部分,但未获准。最后由蒋介石决定,划入中央警官学校范围,定名为“中央警官学校

    特种政治警察训练班”,简称特警班。但军统内部仍沿用特训班,并冠以所在地区名称以资区别。如临训

    班、黔训班、息训班、渝训班、兰训班等等,其中临训班和息训班的毕业学员在军统内部形成很大的势力



    ②“密裁”为军统内部的密语,意为秘密处决和暗杀。

    ③北京老百姓俗称的前门楼子实际上是正阳门的箭楼,在正阳门之前,护城河以北。

    ④出自纳兰性德词《南歌子。古戍》,此句反映出作者的天命观,谓之古今兴亡之事为天命也,表达出作

    者厌于世事纷争的心境。

    ⑤出自纳兰性德词《于中好》。

    ⑥金条的俗称,按重量区分有“大黄鱼”和“小黄鱼”之称。

    ⑦“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出自《左传。庄公十一年》,臧文仲曰:“宋其兴乎!汤、禹罪己,其兴

    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后世史家认为此语表达了一种历史的周期律——长久勃兴者少,迅

    速亡忽者多。

    ⑧北方人称大年初五为“破五”,按北方风俗这一天应该吃饺子。

    ⑨逛厂甸儿,曾是北京人过年的旧风俗。每年春节期间,从和平门顺南新华街直到虎坊桥十字路口,路两

    侧搭满临时的草席暖棚,京城商家云集此处,游人如潮,是北京人过年的一个重要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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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壇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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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9:08: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徐金戈走出监狱时已经是一九七五年了,从一九五○年被捕算起,他在监狱里整整度过了二十五年,这一

    年他五十五岁。

    他还记得被捕的那天,是全城统一行动的,抓捕对象是旧政权的军、警、宪、特人员。其实“肃反”运动

    刚刚开始时,徐金戈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就凭他保密局中校军官的身份,再加上中共地下党员罗梦云的

    死和他有直接的关系,共产党不会轻饶他。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徐金戈就认命了,干特工这行一般都没什

    么好下场,能活到今天已经是白赚了,徐金戈知足。

    多亏了方景林,如果不是他为徐金戈作证,徐金戈活不过“肃反”这一关。应该承认,方景林还是很念旧

    情的,为了使徐金戈能免于死刑,他做了不少工作,最终他提出的三点理由引起了办案人员的重视:第一

    ,徐金戈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一些对国家和民族有益的事;第二,在中共地下党员方景林身份暴露的情况下

    ,徐金戈没有采取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挽救了方景林的生命;还有一点,徐金戈在北平尚未解放时主

    动与中共北平城工部联系,按政策应算起义人员,对北平的和平解放有一定的贡献。

    办案人员承认了前两点理由,否决了第三点,他们认为,徐金戈的起义是被迫的,当时解放军大兵压境,

    国民党军如惊弓之鸟,他徐金戈不起义就只有死路一条,这算不上什么贡献,反而有投机革命之嫌。

    徐金戈最终被从宽判处了无期徒刑,一条命算是保了下来,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方景林为徐金戈已经尽了

    最大努力,对此,徐金戈是领情的。

    徐金戈在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一九五九年,国家宣布对部分前国民党战犯实行特赦,监狱里的

    原国民党军政人员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谁知这次特赦并不包括原国民党中下级官员,只是在原国军

    高级将领中选择了部分确有认罪表现的人实施特赦。大家空喜欢一场,免不了要发些牢骚。

    “照理说,官儿越大罪过越大,怎么把大官儿倒放了,官儿小的就该把牢底坐穿?”

    监狱管教人员也向大家做工作:“别着急,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不是刚刚开始吗?只要你们改

    造得好,人人都有机会。”

    囚犯们终于安下心来,继续改造,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这一等又是七年,到了一九六六年“

    文革”开始,大家谁也不盼着出狱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外边已经闹翻了天,到处在抄家打人,别说是他

    们这些真正的“五类分子”,就是共产党的高官、大学教授、京剧名角、艺术家大部分也被打翻在地。这

    时囚犯们才擦着冷汗庆幸道:“老天爷,还是共产党心疼咱,要是五九年就把弟兄们‘赦’出去,这会儿

    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喽,还是监狱好,简直是个保险箱,得,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出去了,就

    在监狱里养老吧。”

    徐金戈父母死得早,在外面没有任何亲属,他早已心如古井,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也从来不做重

    返社会的美梦,在漫长的二十五年监狱生活中,他有很多次机会越狱逃走,那时他还年轻,凭他受过的训

    练,逃出这座监狱似乎不算难事,但他放弃了这些机会,逃出去了又怎么样?偌大的一个中国,哪里不是

    共产党的天下?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最终逃到了台湾又怎么样?国民党会如何对待这个“投敌”人员?

    就是徐金戈自己也早对国民党政权失去了信心,他厌恶这个政权。

    一九七五年,根据人大常委会决议,国家决定释放全部在押原国民党县团级军政人员,徐金戈正好够上线

    ,他在原国军中军衔为中校,理所当然属于“县团级”。

    徐金戈出狱时,全国正在“批林批孔”,徐金戈由统战部门安排了工作,考虑到他少年时读过旧式私塾,

    自然熟悉古文,他被安排到区文化馆“工农兵学哲学小组”任古文翻译,工作还算清闲。

    一日徐金戈路过前门大街路东的鲜鱼口,他记忆中当年鲜鱼口里有个老字号的兴华池澡堂,早年他曾在这

    个澡堂洗过澡,算起来得有三十年了,徐金戈决定进去看看那个记忆中的老澡堂还在不在。

    徐金戈记得当年鲜鱼口最热闹的地方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路北依次是专卖炒肝的天兴居、兴华池澡堂、

    便宜坊烤鸭店、天成斋鞋店,路南依次是联友照相馆、黑猴百货店和马聚源帽店。这都是他当年常去的地

    方。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华乐戏院、正明斋饽饽铺和长春堂药店。

    徐金戈记得抗战胜利那年,他陪乔家才站长在华乐戏院看过京戏《挑滑车》……眼前的一切都已残破不堪

    ,当年的华乐戏院倒是还在,名字却改成了“大众剧院”,幸好兴华池澡堂还没有拆,居然还在营业,徐

    金戈走进澡堂买了张澡票,这是个星期一的下午,澡堂里顾客很少,他冲了淋浴便在卧榻上躺了下来,不

    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徐金戈抬起头看了看,见存衣柜的另

    一侧有几个老人在大声说笑,这些老人看样子都有六七十岁了,从他们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大声吵闹的行

    为上看,应该属于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徐金戈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这几个老人的嗓门实

    在太大,他们好像在议论“文革”中的一些事。

    “我说,满世的抄家那年应该算民国多少年呀?我一算这个就犯晕,脑袋里老想着民国历。”

    “我看出来了,您脑袋瓜儿里尽是糨子,抄家是六六年,要按早先的民国历算,应该是民国五十五年。”

    “对,就是那年,老哥儿几个还记得吧?那年热闹呀,我从虎坊桥蹬着车奔天桥去,这一路上就没消停,

    到处都在抄家,砸东西,这么高,这么粗一咸菜坛子愣从四楼扔下来,‘咣’一声砸马路牙子上啦,咸菜

    汤溅出好几丈远,当时我还纳闷,谁呀?这不抽风吗?您抄家就抄家吧,干吗跟咸菜坛子过不去?好嘛,

    下午我给‘全聚德’送货,一瞅可了不得,红卫兵愣把‘全聚德’招牌给卸下来扔火里烧啦,敢情那仨字

    是锡做的,一进火里就化了,‘全聚德’的经理正撅着屁股让人斗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红卫兵在一边儿

    数落着,烤鸭是劳动人民吃的吗?你们怎么专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管事儿的厨子点头哈腰地问红卫兵,小

    将,小将,您下指示,明儿个我们卖点儿什么好?红卫兵说,打明儿个起卖窝头吧,您猜怎么着,第二天

    ‘全聚德’还真卖上窝头了,三分钱一个,窝头蒸得又大又暄,到底是名饭庄,窝头蒸得都比别处地道,

    ‘全聚德’什么时候这么红火过?那长队排的,都排到前门楼子了……”

    “扯淡,这也算排队?我告诉你,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我那辆洋车出毛病了,修车铺说得三天才能修好,我

    心说了,那我这三天的饭辙怎么办?总不能拿根绳儿把嘴扎起来吧?咱得想辙呀,第二天我就在六部口支

    摊儿卖上酸梅汤了,俩大子儿一勺,街上的人一瞅见我呼啦一下子就围上来,我左一勺右一勺,左一勺右

    一勺……只管低头舀汤,等锅见了底,我抬头一瞧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着?这大队排的,从六部口排到西

    四牌楼了……”

    几个老人大笑起来,一个没了牙说话漏风的老头儿笑骂道:“你就吹吧,站在六部口怎么就看见西四牌楼

    啦?到西单路口就得朝北拐了,你那眼神儿也能拐弯儿?”

    这时一个胖老头儿下(禁止)围着毛巾从热气腾腾的浴池间里出来,朝几个老人打招呼:“哎哟,老哥儿几

    个,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个可得好好聊聊。”

    “这不是老车轴吗?我瞧您最近好像瘦了,怎么回事儿?”

    胖老头儿笑呵呵地摆手道:“别提啦,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家丑啊,不提啦,不提啦……”

    “不行,不行,您得说说,哥儿几个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咱老嫂子给您气受啦?”

    “这她倒不敢,咱在家好歹是一家之主,回了家是横草不拿,四仰八叉往那儿一躺,老婆子上赶着给我捶

    腿,好吃好喝伺候着,要说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就是有一样,一到晚上睡觉我就犯愁,说出来让哥儿几个

    笑话,我家老婆子总拉我干那个,我说我不行了,我都多大岁数啦?孙子都有了,再干那个可有点儿为老

    不尊,可老婆子不干,愣是跪下来求我,我他妈……一怒之下,一脚就把老婆子从床上给踹下去啦……”

    “等会儿,等会儿,我说老车轴啊,咱老嫂子今年多大岁数?”

    “嘿嘿!不好意思,比我小一岁,今年七十九啦。”

    老头儿们哄笑起来,徐金戈这才听出来,他们是在寻开心,那胖老头儿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他老伴儿恐怕

    也是这般光景了,哪还有劲头儿干这个?徐金戈半合着眼,仔细听着老人们的调侃,他第一次感到纯正北

    京话的鲜活,也只有北京的底层社会才能保持这种方言的鲜活和生动。

    胖老头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喊:“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可是半天没言语了,今儿个是怎么啦?每回见面

    就属您话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话痨儿’呢。”

    “不着急,我算看出来了,老哥儿几个哪是来洗澡的?是来舒坦嘴的,不让你们说舒坦够了行吗?要是文

    爷我一开口,还有你们插嘴的份儿?”

    “得嘞,文爷,您只管说您的,今儿个有的是时间,对了,上次您说六六年有个红卫兵头儿拎着酒来看您

    ,说是请文爷出山,想摆平什么人,有这事儿吧?上次我听了这么一耳朵就没下文了,这回您接着说。”

    “嘿,还记着这事儿哪?那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那年红卫兵先是抄家、砸东西,后来该抄的抄了,该砸

    的砸了,又没得玩啦,又琢磨着揍小流氓了,这下子揍出点儿麻烦来,西单那边有几个小子,让红卫兵追

    得走投无路,都跑到宣武门教堂的二楼上,拿着菜刀和棍子守在楼梯口,专等红卫兵,上来一个收拾一个

    ,瞅这架势是要玩命了,红卫兵把教堂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可谁也不敢上去,那红卫兵头儿没了主意,跟

    手下人说,去!打听一下,西城这一片儿谁说了算?当时有人说了,这还用问?文爷呗,这事儿还非得搬

    文爷不可,要不然派出所警察来了也没戏,就这么着,那红卫兵头儿拎了两瓶‘二锅头’,两条‘大前门

    ’,还有俩点心匣子,死说活说求我出山,咱收了人家东西,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吧,再者说,连毛主席

    都给红卫兵戳着,文爷我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练功用的灯笼裤,腰上扎一条三寸宽的

    板带,脚上穿一双‘踢死牛’,上身光着板儿脊梁,咱这身腱子肉就这么翻着,我噔噔噔就上了楼,那几

    个小子见有人上去,菜刀棍子都举起来了,说话就要血溅教堂啊,您猜怎么着?一见了我立马没了脾气,

    领头儿的那小子说,哎哟,这不是文爷吗?您老人家怎么上这儿来啦?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还劳您跑

    一趟。我说了,谁让你们跑教堂来了?这是人家念经的地方,不是耍胳膊根儿的地儿,都他妈给我滚下去

    ,我跟红卫兵说了,人家答应不揍你们。领头的那小子说,得,文爷,我们听您的。本来这事儿就算过去

    了,这时又出了个岔儿,有个小兔崽子不是西城这一片儿的,没听说过文爷的名号,嘿!敢跟我叫板,他

    小眼儿一瞪说,你这老棺材瓤子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当时我就怒了,你个小兔崽子,

    活腻歪了吧,敢跟你文爷这么说话?我一个‘通天炮’正中他鼻子,紧接着又是一个‘黑狗钻裆’,把这

    小子扛起来,他滴溜溜像个风车一样在我头上转了十几圈,然后我一发力,嘿!愣把这小子从二楼顺下去

    啦……”

    老头儿们大笑起来。

    “老文哪,你就抡圆了吹吧,留神把税务局的人吹来,让你上税。”

    “老文,我记得你这辈子摔死的、打死的有七八个啦,公安局长是你大爷吧?要不然你咋还好好地坐在这

    儿。”

    连徐金戈都被逗乐了,喜欢吹牛的人不少,但这么能吹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不过……听这人说话怎

    么有点儿熟悉,难道以前见过这个人?二十五年了,多少记忆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徐金戈努力在头

    脑中搜索着支离破碎的回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犹如被迷雾笼罩的山峦,朦胧而遥远,一朵火花倏然一

    闪,从茫茫无涯的历史深处划过,被悠长岁月尘封的许多往事在一刹那间像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像

    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徐金戈的眼前……天哪,这是文三儿,他还活着?徐金戈发现,二十五年来流

    逝的岁月并没有淹没掉记忆,它们贮藏在徐金戈的记忆深处,每一个细节都保存得完好无缺……

    徐金戈走到文三儿面前,仔细辨认着:“你是文三儿,还认识我吗?”

    文三儿的头发眉毛都白了,背也驼了,黑乎乎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就像一截老树桩,文三儿愣了

    一下,马上就认出了徐金戈:“您是……哎哟,您是徐爷……您还活着?”

    文三儿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徐爷……我还以为您被枪毙了……这么多年了……您在哪儿啊……我总

    梦见徐爷您,梦见您送我的那辆洋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您了……呜呜呜……”文三儿哭了起来



    徐金戈在这一瞬间也百感交集,多少年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对自己而言,这个世界

    真的非常冷酷,自从杨秋萍死后,他觉得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也随着死去,早已变得心硬如铁,却没想

    到今天自己还会激动,还会有一种见到故人的欣喜……

    徐金戈握着文三儿的手说:“文三儿啊,我还活着,坐了二十五年牢,就算我有天大的罪,现在也该赎清

    了,见到你真高兴,咱们得好好聊聊,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文三儿用浴巾擦了擦眼泪鼻涕:“徐爷,一言难尽,我过得再不好也不能跟您唠叨,您可是受了苦啦,咱

    们现在就穿上衣服,我得请您吃饭。”

    北平和平解放后,最先倒霉的是文三儿,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他那张臭嘴。解放军进城后,新政府

    贴出告示,要求凡在国民党军警宪特部门工作过的人尽快到各区的登记站进行身份登记,有武器的要交出

    ,凡隐瞒身份或藏匿武器的,一经查出,严惩不贷。那段时间里,各城区的登记站前排起了长队,文三儿

    路过时还经常停下来看看热闹,这些排队的主儿都蔫头耷脑,显得忧心忡忡,文三儿很有些幸灾乐祸,倒

    退几个月,这帮孙子可不是现在这模样,见了臭拉车的没说话就先瞪起了眼,如今算是崴泥啦。看来这世

    道是真变了,穷人还真翻身做主人啦!想到这儿,文三儿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唯一使他感到不快的是大裤衩子那来顺,自打解放军进了城,那来顺对文三儿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

    化,见了文三儿爱搭不理的,有好几次,车行里的伙计们聊天,只要文三儿一开口,那来顺的话就横着出

    来,每句话都能把文三儿噎到南墙上。文三儿觉得犯不上和那来顺致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来顺如今

    是屎壳郎变季鸟儿——一步登天了,他一个远房侄子跟解放军进了城,现在是区政府的工作人员,那来顺

    立马抖了起来,觉得同和车行搁不下他了,连孙二爷的车份儿也不交了,令人奇怪的倒是孙二爷,这老东

    西连个屁也没敢放一个。

    文三儿终于在一天夜里被几个武装士兵从被窝里拎出来,戴上手铐拿进公安局,连续二十四小时的突审把

    他审得头昏眼花,审讯者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军统?你的上级是谁?为什么不参加登

    记?”

    文三儿大呼冤枉,说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军统的大门朝哪边开,自己就是一臭拉车的,人嫌狗不待见,就

    是上赶着往前凑人家军统都懒得搭理。

    负责审讯的干部刚从作战部队转业到公安局,本来也是个粗人,他一听文三儿绕来绕去,车轱辘话来回扯

    ,王顾左右而言他,便心头火起,认定文三儿是个受过反侦察训练的老手,他把上了膛的驳壳枪往桌上一

    拍吼道:“文三儿,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再不老实交待我一枪毙了你!”

    而文三儿还没到三分钟就尿了裤子……

    这件事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不存在的“军统特务”是文三儿自己吹出来的,这怨不得别人,文三儿为自己

    这张嘴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白白蹲了一个星期的号子。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使坏的没有别人,除了那来顺

    这王八蛋,不会有第二人。

    肖建彪、孙二爷都是一九五○年“镇反”时被拿进大狱的,彪爷进去没几天就给毙了,据说是民愤极大,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孙二爷的罪过,当时办案人员还有些争论,有的人认为孙二爷虽说是个老流氓,但没有什么血债,论

    罪不该死。有的人却认为像孙二爷这种社会渣滓杀一个少一个。后来办案人员决定,还是让群众评议一下

    ,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区公安局和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把孙二爷押到同和车行,召集车夫们开了个控诉会,鼓励大家大胆揭发孙二

    爷的罪行。车夫们发言都很踊跃,那来顺蹿上去照着孙二爷的老脸就是几个嘴巴,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老王八蛋,你也有今天……”

    区政府主持会议的干部当即表扬了那来顺:“还是这位工人兄弟觉悟高,对敌斗争的态度很坚决,我们要

    向那来顺同志学习!”

    那来顺受到表扬便有些搂不住兴奋,他请示道:“政府同志,你们甭管了,把这老东西交给我们得啦,我

    保证把他打出屎来。”

    当然,公安局的同志坚决制止了那来顺的冲动。

    文三儿在会上也以受害者的身份发了言,当说到孙二爷逼迫自己每天早起遛鸟儿时,文三儿还掉了几滴眼

    泪,至于孙二爷为遛鸟儿免他车份儿的事,文三儿则闭口不谈。当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为孙二爷的定罪问题

    征求大伙意见时,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毙了算啦!

    结果孙二爷就真的被枪毙了,罪名是流氓恶霸。

    没过多少日子,那来顺由于对敌斗争坚决,被作为工人骨干调到一家工厂与资本家做斗争去了。

    文三儿还在一个建筑工地上见过白连旗和德子,这两位爷正灰头土脸地给人家当小工呢,文三儿寻思,这

    就对了,新社会可不养闲人,八旗子弟怎么着?您凑合着筛沙子吧。

    文三儿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抗美援朝战争、三反五反运动、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这些运动似乎和

    一个车夫没有太大关系,只有一件事使文三儿一直耿耿于怀,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文三儿加入了街道办

    事处下属的企业——货运联社,成了集体所有制企业的职工,每月工资四十二元,这倒是件好事,旱涝保

    收,干多干少都是四十二元,比起解放前饥一顿饱一顿的强多了,唯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徐金戈送他的

    洋车稀里糊涂成了公产,文三儿为此心疼得失眠好几夜,幸亏第二年联社统一淘汰了人力车,全部换成脚

    踏平板三轮车,文三儿的心里才恢复了平衡。

    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运动爆发时,文三儿整好六十五岁,按他的年龄五年前就可以退休,但文三儿考

    虑到退休后的收入会减少,再加上身体也不错,所以就没办退休手续。

    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认识,文三儿和那些狂热的青年学生没什么两样,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平淡,提不

    起精神来,这时猛不丁地来场运动也是件挺热闹的事儿,不仅是以前的一切章程都不作数了,而且那些有

    头有脸的人物都被揪了出来,正撅着腚挨斗呢。

    文三儿感到很兴奋,有一次他从绒线胡同经过,看见红卫兵正在斗争一个胖子,据说此人是个资本家,文

    三儿停下三轮车冲进人群,照那胖子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胖子摔了个嘴啃泥,文三儿由于用力过猛,一

    时收不住脚,也跟着一头栽倒,把嘴唇都磕破了,靠两个红卫兵小将帮忙才站了起来。

    文三儿的举动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喝彩,一位女红卫兵还夸奖了他,这位老大爷觉悟真高,在旧社会一定

    是个苦大仇深的人。文三儿在众人的称赞中凯旋般地骑车离去,心里很是受用。这些批斗会使文三儿有了

    一定的感悟,幸亏自己是个穷人,这年月当个穷人好处实在太多了,至少是没人惦记你,算计你,一个穷

    人就像一颗不起眼的沙粒,一旦掉进沙堆里别人想找也找不着,文三儿觉得自己算是悟明白了。

    唯一使文三儿不习惯的是,联运社也增加了“天天读”的新规矩,每天出车之前要集体学习一个小时,主

    要是学习“老三篇”,上级要求每个人都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两个星期以后领导要亲自来考核,必须人

    人过关,这可难坏了文三儿等人。联社里共有职工四十一人,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了,基本上都是文盲

    或半文盲,别说是背诵文章,就是会写名字的也没几个。既然是上级派下的任务,大家只好硬着头皮死记

    硬背,不然交不了账。

    天地良心,文三儿在这两个星期中连酒都没敢喝,他确实下了工夫,连蹬三轮车的时候嘴里还唠叨着:我

    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但文三儿脑子里像是灌满了糨子,越搅和越稠,最后又

    终归一片混沌,他彻底地放弃了这项政治任务,按文三儿自己的话说,叫“该死屌朝上,爱怎么着就怎么

    着吧”。

    两个星期后,文三儿遭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迎头痛击。

    那天照例是“天天读”,联社里号称最有文化的梁宝才结结巴巴读了一段《人民日报》,大伙对梁宝才的

    朗读水平大为不满,众口一词地说,你是他妈的什么狗屁秀才?把哥儿几个念得都快迷糊着啦。其实这怨

    不得梁宝才,他统共才念了一年小学,能把文章结结巴巴念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大家正吵闹着,只见文三

    儿像火烧屁股似的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开裤腰带脱下裤子。原来文三儿刚才打了个盹儿,一不留神把

    手里的烟掉在裤裆上,直到燃烧的烟头烧穿裤子烫到皮肉才惊醒。伙计们都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梁宝才

    突然发现文三儿的内裤有点儿特别,仔细一看,原来文三儿的内裤是用几个红卫兵袖章拼接而成的,更可

    乐的是,这些袖章竟分别属于不同的造反派组织,正面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左右两瓣屁股分别是“

    井冈山造反团”和“千钧棒战斗队”,这条奇异的裤衩把大家笑岔了气。

    文三儿坦然解释道:“我们街坊家二小子是什么造反团的头儿,这种‘红箍儿’有的是,那天这小子往家

    扛了一麻袋,我说,老二呀,把你那红箍儿给我几个,老二往麻袋里抓了一把给我,我一数有二十多个,

    好好的布料挂胳膊上多可惜?咱得派上用场,我求对门老胡头的儿媳妇做了几条裤衩,你还别说,除了颜

    色花点儿,穿着还挺舒坦。”

    梁宝才说:“这叫紧跟形势,如今讲究‘红海洋’,您瞅瞅大街上,院墙上,电线杆子上都拿红油漆写上

    标语了,我还琢磨呢,赶明儿咱们都得穿红大褂儿,这不?还是文三儿觉悟高,连裤衩都成‘红海洋’啦

    。”

    文三儿边穿裤子边得意地问:“哥儿几个,知道什么叫‘四红’吗?告诉你们,叫庙里门儿,火烧云儿,

    宰猪的刀子,语录皮儿。”

    文三儿说得正起劲,没想到街道办事处分管联社的干部老于推门进来,他已经在门外听一会儿了,心里很

    气愤,这些污七八糟的老家伙居然把“天天读”开成这样,简直是反动透顶,老于憋了一肚子气。

    一见老于进来,一屋子人都不吭声了,文三儿更是傻了眼,他讪讪地坐下,又拿出一根烟讨好地递给老于



    老于一摆手拒绝了文三儿的烟,开门见山地问:“老文啊,‘老三篇’背得怎么样?”

    “还……还行吧。”文三儿回答得很没底气。

    “那你给我说说,白求恩是谁呀?”

    “烧木炭的……是吧?”文三儿也不十分肯定。

    “那张思德是谁?”

    “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每天挖山不止……”

    老于讽刺地说:“学得不错嘛,文三儿,您可真受累了。”

    “哎哟,您客气了,领导才辛苦……”文三儿真诚地认为老于在表扬自己,赶紧谦虚几句。

    “文三儿啊,你在旧社会也算是个穷苦人吧?那你就谈谈新旧社会有什么不同,再谈谈自己对共产党毛主

    席的认识。”老于和颜悦色地问。

    文三儿挠挠头皮,迟疑地说:“要说……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旧社会我拉车用两条腿儿跑着,

    到了新社会……我蹬上三轮啦,不用跑了,可话又说回来,不是还得用两条腿儿蹬吗?三轮车总不能自个

    儿走吧?能自个儿走的那是摩托……旧社会咱拉车挣钱没准谱儿,有时一天能挣好几块,有时挣不着钱就

    得扛着。新社会呢……大伙儿吃大锅饭,都是四十二块钱,撑不着也饿不死,就是得算计着过日子,要不

    然顶不到月底……”

    老于打断文三儿的唠叨:“我问你对毛主席、共产党的认识,你说说。”

    “毛主席?毛主席好啊,那是大救星,要不是他老人家……我还拿不上这四十二块钱呢,可就是有一样…

    …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嘛,知无不言,言者无罪,这是毛主席说的。”老于热情地鼓励道。

    “我那辆洋车……可是我自个儿的,当年在虎坊桥‘西福星’车行花一百九十五块大洋买的,可……公私

    合营那年咋稀里糊涂就成了公家的啦?好嘛,那辆车本来姓文,才过了一宿,就他妈的改姓啦,不姓文了

    ,改姓毛啦……”

    老于突然翻了脸,他声色俱厉道:“文三儿,你不要再说了,这样吧,把你的车钥匙交出来,从今天起,

    你停职反省,等候组织上的处理。”

    文三儿一时没闹明白“停职反省”的含意,他只当是老于给他派了新任务,不用干活儿了,他关心的是另

    外一个问题:“于同志,您的意思是……我不用出车了?那开支时扣不扣我工资?”

    老于懒得和他扯淡,转身走了,文三儿再看看周围,伙计们早都溜得没影儿了。

    文三儿还没来得及深刻“反省”,第二天就被拉去参加批斗会了。这类批斗会他参加过很多次,可这回不

    一样,文三儿被勒令站在台上,弯腰低头,身体必须弯到九十度或小于九十度,和他同时上台的还有三个

    人,都保持着这种奇异的姿势。文三儿用余光扫了一下两侧,突然惊奇地睁大眼睛,他发现左边站着的竟

    是京剧名角儿杨易臣,杨老板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他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灰布中山装,和当年穿着光

    鲜戏装,扎着背靠的那位名角儿判若两人。这时台下开始呼口号,按照姓名排列把被批斗的人“打倒”了

    一遍,文三儿这才听清楚,自己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革命群众对他的态度是:“现行反革命分

    子文三儿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文三儿心说了,那我要是投降呢,这事儿是不是就算过去了?

    按照程序,口号过后是各界代表上台发言,内容无非是揭发批判台上的人,至于文三儿的具体罪行他没顾

    得上听,倒是竖起耳朵仔细听了杨易臣的“罪状”,大致是些“散布封资修流毒,到处种植大毒草,极端

    仇视社会主义制度”等等。文三儿感到很激动,他甚至觉得能和杨老板站在同一个台上完全是自己的造化

    。杨老板是谁?名角儿啊,当年杨老板一出《挑滑车》,平津两地无数戏迷为之倾倒,平津有名的大饭庄

    都设有杨老板的专座,杨老板不到,座位永远空着,别人想坐坐,门儿也没有,甭管你多高的身份,如今

    文三儿能和杨老板肩并肩地站在台上,实在是高攀了。

    此时台下的口号声如火山爆发,此起彼伏,大有山呼海啸之势,而文三儿却充耳不闻,只当是放屁,他密

    切观察着杨老板的一举一动,杨易臣低着头,眼睛半合,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文三儿不禁大为感慨,名角儿就是名角儿,那张脸生来就是为万人瞻仰的,杨老板才不管台下有多少人,

    多大的嗓门儿,人家早习惯了。当年杨老板扮《六五花洞》中的dafa官,戏中一声:“领法旨呀!”台下

    顿时炸了窝,喝彩声震动全场,久久不息……今天台下虽说也挺热闹,但比起当年来可差远了。文三儿为

    杨老板感到很自豪,他甚至庆幸自己在“天天读”时胡说八道,继而感谢街道干部老于,若不是他帮忙,

    自己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和杨老板站在同一个台上,总有一天,杨老板会回忆起今天,他遭难的时候是谁

    陪着呢?文三儿啊。想到这儿,文三儿不由得兴奋起来,他抬起头,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台下的人群,感觉

    自己也成了名角儿,正在登台献艺……

    “啪”的一声,文三儿的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巴掌,有人喝斥道:“老实点儿,低头!”台下又响起了震天

    动地的口号声:“文三儿不低头就叫他灭亡!”文三儿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去……

    那段时间文三儿算是露了脸,参加过几次陪斗,成了全脱产人员,和专职干部的待遇没什么两样,可能是

    由于街道办事处劳资科的疏忽,他的工资发放居然没有受影响。按理说,凡属“牛鬼蛇神”都应该只发十

    二块钱生活费,为此文三儿总是偷着乐,觉得占了很大的便宜,他不觉得陪斗有什么丢脸的,无所谓嘛,

    反正他平时也没什么“脸面”,所以也没什么可“丢”的,这回稀里糊涂就成了“脱产人员”,不用干活

    儿还白拿着工资,这种好事可不常有。

    倒是街道干部老于先明白过来,他发现文三儿总是主动请示:“今天去哪儿接受批判?”看他这意思好像

    不是去陪斗,而是去参加旅游,脸上没有半点儿沮丧的表情,倒是很有些亢奋,这使老于感到特别扭。领

    袖说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文三儿这狗东西不但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

    子,反而像吃了蜜蜂屎似的,比过年还兴奋?老于琢磨了很久才悟出点儿名堂,这小子本来就属于最底层

    的小人物,按北京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他什么都没有,因此也不可能失去什么,马克思那句话是怎么

    说的?“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老于终于明白了,照这么说,这狗东西恶毒攻击了党

    和领袖之后,居然什么都没失去?还他妈的“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这简直美死他啦。

    老于想明白了之后,文三儿又蹬上了三轮车,“脱产人员”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徐金戈和文三儿的交往中断了二十五年后,又恢复了联系。比起二十五年前,文三儿的变化不大,除了面

    相上的衰老,他个人的生活、习性还是老样子,唯一不同的是文三儿有了一间自己的住房。一九五○年孙

    二爷被镇压后,同和车行的房产被充公,文三儿等几个常年住车行的车夫都被政府分配了住房,那时住房

    资源还不算紧张,文三儿也没觉得有间住房是多么了不起,可到了七十年代,住房紧张的问题就显露出来

    ,文三儿的房子简直成了香饽饽,左邻右舍都盯着这间房,邻居们都认为文三儿简直太奢侈了,居然一个

    人住一间房,他凭什么?

    文三儿的家徐金戈去过一次,那是间只有九平方米的破烂平房,睡觉的铺板是用四摞旧砖垫起来的,屋子

    的角落里有个破旧的衣柜,上面竟然缺了一扇门,文三儿四季的衣服都放在里面,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长

    板凳,看破旧程度可能是从哪儿捡来的。

    徐金戈问文三儿为什么不娶个媳妇。

    文三儿回答:“我他妈连养自个儿都费劲,哪儿还养得起娘们儿?算了吧,还是一个人好,一人吃饱,全

    家不饿。”

    一九七八年的一天,徐金戈接到通知,他被告知自己被选为区政协委员。他很奇怪,自己是个刑满释放人

    员,在政治上是个“贱民”,怎么突然成了区政协委员?要说是被“选上”的,自己除了认识个文三儿,

    谁会认识自己?既然谁都不认识,又如何被“选上”?谁选的?

    徐金戈自从当上政协委员后,开会的时间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许多,他有很久都没见过文三儿。一日

    徐金戈路过果子巷,忽听见有人叫徐爷,他发现文三儿坐在一家小酒馆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徐金戈走进酒馆,因很久没见,想和文三儿聊聊。

    文三儿喝酒的方式使徐金戈大吃一惊,他要的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没有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费提供

    的酱油、醋倒进碗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露出一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徐金戈目瞪口

    呆地看着文三儿,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只见文三儿把鹅卵石放进酱油里泡了一下,然后用筷子夹出放进

    嘴里嘬一嘬咸味儿,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鹅卵石重新泡进碗里。

    徐金戈问:“文三儿啊,你怎么跟块石头干上啦,这是种新喝法呢,还是兜里没钱,买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吗?没钱啦,离开支还有几天呢,先凑合着吧。”文三儿说着又咂巴起鹅卵石。

    徐金戈要了一瓶“剑南春”和几个凉菜,对文三儿说:“别咂巴你那石头了,我请你。”

    文三儿没动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说:“徐爷,我没脸吃您的,当年您送我一洋车,那是多大出手啊,一百

    九十五块大洋啊,搁现在能买辆摩托,可我没保住那辆车,给充公了,还不能说,说了就开批斗会……徐

    爷,我对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年大牢回来,照理说我该帮帮您,可我无能啊,自个儿都混不好,我他妈

    能帮谁呀……”文三儿说着眼圈都红了。

    徐金戈安慰道:“别这么说,我徐金戈如今举目无亲,只有你这么一个故交,当年你两次救过我的命,是

    我欠你的情,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回报你,真的很惭愧,来,什么都不说了,咱们喝酒。”

    文三儿喝下一杯“剑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话也多了:“徐爷,您还记得方爷吧?头些日子我碰见

    他啦。”

    “方景林,他还活着?”

    “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刚放出来。”

    “怎么,他也坐牢了?不会吧,他可是个老革命呀。”

    文三儿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解放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可也是,人家当了大官儿,谁搭理我一臭

    拉车的?方爷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长,到了‘文革’那年,方爷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啦,照理说方爷混到这

    份儿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儿,六七年底方爷被拿进大牢,一关就是十年,听说方爷是叛徒又是日本特

    务、国民党特务,罪过大了去啦。”

    “文三儿啊,你拣重要的说,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看见他的?”

    “头前日子我帮煤站拉蜂窝煤,不是要过冬了吗?家家都得存点儿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过来,办

    事处就叫我们联社去帮忙送煤,我负责教子胡同那一片,方爷被放出以后,上面说他的事儿还没完,不能

    分配工作,就暂时住在那儿,还真巧,方爷住的那个院离当年罗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墙,是上面分配

    的还是方爷自个儿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门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里吼了一嗓子,谁要

    的煤?可自个儿看好了,回头丢了我可不负责。这时方爷端着块木板搬煤来了,他把蜂窝煤一块块码在木

    板上,再从院门口端到他住的小屋里,弄得自个儿跟煤黑子似的,我瞅着他眼熟,一琢磨,哎哟我的妈呀

    ,这不是方爷嘛,他怎么住这儿来啦?我说方爷,您还认得我吗?方爷抬头看了看,一眼就认出了我,你

    是文三儿吧?您瞧瞧,记性真好,要么怎么说是当警察的呢。不像我,属耗子的,记吃不记打,什么事儿

    撂爪儿就忘。我说方爷,您还记得徐金戈徐爷吗?他也出来啦,您想见见吗?方爷说,哦,以后再说吧…

    …”

    徐金戈马上打断文三儿的话:“文三儿啊,你以后再看见方景林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虽说也遭了难,可

    那都是共产党内部的事,和我这种人性质不一样,老方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才是。”

    两人走出酒馆时,文三儿说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块干净毯子铺在三轮车的平板上,请徐金戈坐上,然后

    蹬起了三轮车:“徐爷,您可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如今有了新称呼,叫板儿爷,我喜欢这称呼,好歹

    是爷呀,比原先叫我们臭拉车的强多了。”

    文三儿熟练地在街上的车流中拐来拐去,犹如鱼儿入了大海一样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酒量也见长

    ,喝了半斤“剑南春”居然没醉,除了有些亢奋话多外,还不见失态,看来文三儿如今已经摘掉“酒腻子

    ”的称号了,他正兴致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调: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儿。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哪,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哪。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

    一辆公共汽车将要进站,慢慢靠向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喊道:“汽车进站了,请让

    一下……”

    文三儿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蹬着车,公共汽车被文三儿别得进不了站,女售票员拍打

    着车门喊:“嘿!说你哪,成心是不是?”

    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员继续大声唱道:

    大莲妹妹你慢点走,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说坏了,文三儿这混蛋故意扮出一脸的轻佻相,明摆着是在调戏妇女,这家伙怎么这样?好歹也

    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

    文三儿果然惹出事儿来,公共汽车停住了,泼辣的女售票员冲下车来一把揪住文三儿嚷嚷道:“你这老家

    伙,耍什么流氓?”

    男司机揪着文三儿的衣领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他妈揍你!”

    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北京人似乎有这个传统,对看热闹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徐金戈感

    到很尴尬,他被夹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时文三儿说话了,他和刚才挑逗女性时判若两人,先是照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骂道:“打你个老东西,

    让你喝点儿马尿就胡说八道,打你这臭嘴……”文三儿向女售票员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检讨道:“

    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赔不是啦,您别往心里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是千

    万别生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大姑啊……”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似乎还没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儿不

    停地向一个年轻姑娘叫“大姑”,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员被文三儿一连串的“大姑”

    叫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机也悻悻地松开文三儿。

    文三儿又不停地向男司机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给您赔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头外甥我自

    己打……”

    人们大笑不止,男司机和女售票员骂了一声:“神经病……”转身回到车上,汽车在一片哄笑声中开走了



    徐金戈也被逗乐了,他看见文三儿还在不停地朝汽车离去的方向鞠躬,嘴里还在嘟囔着:“大舅,大姑,

    您走好,您走好……”文三儿直起腰,脸上露出坏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徐爷,您坐好,咱也

    走。”

    徐金戈埋怨道:“我说文三儿,你都这把岁数了,怎么没点儿正形?幸亏人家不和你计较,要是把你扭送

    到派出所,我看你怎么办?”

    文三儿笑道:“徐爷,我看出来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逗您开开心嘛,人哪

    ,有什么事儿别闷在心里,得自个儿找乐儿,甭管有多大难事儿,一乐心里就舒服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儿?”

    徐金戈心中有些感动,他只拍拍文三儿的肩,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徐金戈下班回宿舍。

    他被释放后政府分配了一套独居室单元房,楼里的邻居身份都和徐金戈差不多,不是前国民党县长就是前

    国军军官,大家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有这么一套住房已经很知足了。

    徐金戈发现文三儿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两手揣在破棉袄的袖子里,蜷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徐金戈连忙上前招呼:“哟,这不是文三儿吗?你怎么在这儿?”

    文三儿站起来说:“徐爷,我跟这儿候您半天了。”

    徐金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嘁,您这楼可有名儿,谁不知道这叫‘战犯楼’?”文三儿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就得罪人,净说些招人

    不待见的话。

    徐金戈苦笑道:“真要是战犯倒好喽,恐怕早特赦出来了,也用不着住这儿。文三儿啊,进去坐坐吧。”

    “不进去了,我呆不住,就是想告诉您个信儿,是有关方爷的。”

    “方景林?他怎么了?”徐金戈很奇怪。

    “嗨,方爷最近新搬了家,是个独门独院,昨儿个我从他院门口过,碰见看门儿的大老张,大老张原先也

    在联社,后来岁数大了,街道上照顾他,给他找了个看大门儿的活儿,就是方爷家。”

    徐金戈催促道:“你说话能不能简短点儿,拣主要的说。”

    “您别急呀,是这么回事儿,大老张说,文三儿啊,好久没见了,咱哥儿俩找个地方喝二两去,我说行啊

    ,该你小子请客了,咱去铁门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徐金戈打断他的话:“唉,你得把人急死,说了半天还不知你要说什么,方景林到底怎么啦?”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这嘴一说就收不住,咱说正题,大老张说,方副局长明天上午要去西郊万安公墓

    ,说是给以前的一个战友扫坟去,还打发司机去买花儿,我一琢磨,对了,方爷肯定是去看罗小姐,我忘

    了跟您说,解放后方爷给罗小姐在万安公墓弄了个坟,其实罗小姐什么也没留下来,早粉身碎骨了,这您

    知道,可方爷那人太轴,他找了几件罗小姐穿过的衣服埋进坟里,每年罗小姐祭日都去扫坟,这不,明天

    又该去了。徐爷,您可不知道,方爷现在官复原职了,平时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着,你们老哥儿俩也

    该见个面儿了,他一当副局长的,只要说句话,闹不好就给徐爷您安排个一官半职的,您徐爷可不是一般

    人,解放前就是中校长官了,总不能跟我似的,黄土都埋到嗓子眼儿了,不定哪天就听蛐蛐儿叫去啦……



    徐金戈终于听明白了,真难为文三儿了,他认为徐金戈这样的人就该当官儿,至于当哪边的官儿并不重要

    ,无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行,只要徐金戈向方景林低个头,说几句软话,方爷兴许就帮这个忙了



    文三儿走了以后,徐金戈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明天去万安公墓看看,不为别的,他想去看看罗梦云的

    墓,他羡慕方景林,罗梦云多少还留下几件衣服,还可以做个衣冠冢,可自己的爱人杨秋萍呢?徐金戈不

    知道她被埋在哪里,甚至连她穿过的衣服都没有找到,每当想起这些,徐金戈仍然会悲伤不已,很长时间

    不能从抑郁状态中解脱出来……

    万安公墓地处香山脚下,始建于一九三○年,公墓规划完善、中西合璧。据称是开北平现代公墓之先河。

    这里环境清灵淡雅,有松竹之幽、兰荷之雅。苍松翠柏间埋葬着不少晚清、民国等时期的文化名流,名人

    墨迹、碑石文脉遍布,是个很雅致的陵园。

    徐金戈在公墓管理处查到了罗梦云墓的位置,他沿着林间小径一路探寻来到一片墓碑之间,他终于看到了

    ,罗梦云的墓碑是一块不大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刻着几行碑文:

    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

    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

    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徐金戈在墓碑前发现两朵用红丝带扎在一起的玫瑰花,一朵是黄色的,另一朵是红的。

    看样子方景林已经来过了,这两朵玫瑰是他带来的。

    徐金戈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他理解方景林那种痛彻心怀的情感,恋人的温情犹在唇齿间存留,而

    此生却阴阳隔阻,永远无法相见,怎不叫人难以忘怀?

    恍惚间,他看到罗梦云和杨秋萍向自己走来……冥冥之中传来两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有如天籁之音:“先

    生您别生气,我的同学是个急性子,并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这块手表……太贵重了,

    您还是留下吧,我们心领了。”

    “先生,您真慷慨,这是我参加募捐活动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非常感谢!您的爱国热情会得到回报

    。”

    徐金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嘴里,他使劲咬住手帕忍不住呜咽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草地上

    ……

    这一天晚上,公墓的看墓人在关闭公墓大门之前进行例常的巡视,他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动不动地

    坐在一块墓碑前,就像一座石头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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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9:08:50 |只看該作者
    尾声

    一九七八年年底,徐金戈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有关部门经过调查得出结论:徐金戈同志当年参加起

    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作出了一定的贡献,由于错误路线的干扰,徐金戈同志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

    为此,根据中央××号文件,为徐金戈同志落实政策,予以平反,恢复名誉,参加革命日期按一九四九年

    一月算起,并享受县团级干部离休待遇……

    方景林和徐金戈在分手三十年后又见了面,两人约定的见面地点颇具怀旧意味,仍然是景山中峰上的“万

    春亭”。

    景山中峰不算高,海拔高度仅仅为88.7米,当年徐金戈多次登过此山,那时他还年轻,从山脚下到峰顶所

    用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如今可不行了,在坐牢期间他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两条腿的关节像是生满锈的轴承

    ,隐隐发出“吱吱”的响声,才爬了一半就气喘如牛了。

    徐金戈歇了三次,用了四十五分钟才爬上峰顶。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这里的风光依旧,当年解放大军压境,北平城中一片混乱,从这里望去,东单公园临

    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给守军一方带来一种末日临头的恐怖感……如今,徐金戈站在“万春亭”上向东

    南望去,当年的临时机场一带已是草木葱绿的公园,向西边望去,唯见天际间一片火红的霞光,黛色的群

    山隐约可见,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京城。

    此时和当年一样,同是暮霭时分,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仿佛三十年光阴并没有远逝。徐金戈

    百感交集,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伤感地吟诵纳兰词:“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

    风回首尽成非……”

    当年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往事如烟啊。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①”

    徐金戈惊回头,只见方景林穿着一身铁灰色的中山装,手执拐杖向他走来,徐金戈快步迎上去伸出手,两

    人的手在相隔三十年之后又握在一起。

    相比之下,方景林显得更加衰老,才六十多岁的人走路已经需要借助拐杖了,很难想像他怎么走上峰顶的

    ,十年的铁窗生涯似乎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

    “景林兄,当年不是你多方奔走,吾命休矣,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我欠你的情啊。”徐金戈颇为动情

    地说。

    方景林淡淡一笑:“彼此,彼此,若不是你金戈兄高抬贵手,我恐怕也不能活着走出保密局的审讯室,你

    不必谢我。”

    徐金戈望着北面的钟鼓楼,声音低沉地说:“当然要谢,那年在监狱里,每天都有犯人被拉出去执行死刑

    ,我每天都做好上刑场的准备,把最干净整齐的衣服穿好,就这么一天天的等啊等,等得很烦躁,你知道

    ,我不大在乎死亡,但我不喜欢等待,尤其是被动地等待死亡,我得承认,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

    感,每天太阳落山时我的心里都会轻松一些,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徐金戈啊,你又活过了一天,不管明天

    会发生什么事,至少今夜你是安全的。景林兄,这种等待的日子我过了将近一年,每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

    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只能来自太阳落山后,当我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的时候,我想到

    了你,共产党里我只认识你一个人,除了你,不可能有人为我开脱。”

    “金戈兄,这件事我很抱歉,当年我以北平地下党城工部谈判代表的身份向你保证过,只要你们放下武器

    ,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金戈兄,我食言了,多年来这是我的一块

    心病。”

    “景林兄,别这么说,这不能怨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谁也不可能超越历史,记得当年我们在这里

    也探讨过历史兴亡问题,那时我们都很自负,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其实,现在看起来,你我的个人命

    运一旦融入历史的大背景中,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金戈兄,当年你可是个冷酷的职业杀手,怎么,坐了二十五年牢倒成了个非暴力主义者?”方景林半开

    玩笑地问。

    徐金戈也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戈兄,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如何?”

    “乐意奉陪。要说喝酒,该把我们共同的老朋友找来,这些年他的酒量可是见长。”

    方景林猛地停住脚步:“你说的是文三儿?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事?”

    徐金戈惊讶地问:“我有半年没见到文三儿了,他怎么了?”

    “两个月前他去世了,死于脑溢血,要是早点儿被发现,也许还能抢救过来,可惜他发病时身边没有人,

    就倒在自己的屋子里,第三天才被邻居发现。”

    徐金戈沉重地坐在台阶上:“该死,都怨我,最近事情太多,就没和他联系,我该早去看看他……”

    “我恢复职务以后,文三儿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帮我干些家务活,我当然不过意,就送他一些烟酒、衣

    物之类的东西,文三儿好吹牛,他拿着我送的东西到处吹,说和我是亲戚关系,他去世后,联运社的上级

    单位街道办事处通知了我,他们真以为我和文三儿是亲戚,我让秘书帮他料理了后事,骨灰存在老山骨灰

    堂,办的是三十年存放期。”方景林补充道。

    徐金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文三儿救过我的命,我一直记在心里,总想着有一天我的情况好一些了,

    再好好报答他,谁知道他这么快就去了,我心里很难过,总觉得欠他很多。”

    方景林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所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

    话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愉快的一生,真的,他活得比你我都愉快,而且总是沉浸在自

    己制造的神话里,我想,文三儿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大概是抗战胜利后,他有了自己的洋车,以保密局

    特工自居,把自己说成是抗日英雄,尽管他后来也为吹牛付出了代价。”

    “你觉得文三儿活得很愉快?”徐金戈问。

    “至少没有我们这种沉重感,他的思维简单明了,却接近生活中最本原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不

    要什么,而且很快能得出自己的判断,其实旧时代大部分老百姓都是这样,他们对什么主义,对理论都没

    有概念,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他们只希望过安定的日子,能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

    平平淡淡地离开这个世界,政治家们要做的,是尽量少折腾他们。”

    徐金戈站起来:“景林兄,我们下山吧。”

    方景林拿起拐杖道:“走吧,走吧,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两人互相

    搀扶着向山下走去。

    走下台阶时,徐金戈向西山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天际间一片血红,秋日正西沉……

    注释:①出自纳兰性德词《浣溪沙。小兀喇》,纳兰性德感伤于当时女真族在统一过程中战斗的情景,听

    到远处的钟声,佛教与世无争的宗旨触动了他,纳兰性德认为:后人最好不要把历史兴亡问题说清楚,因

    为说清楚了,反觉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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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9:09:58 |只看該作者
    呼!总算贴完了!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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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發表於 2012-1-5 13:10:10 |只看該作者
    這麼長  看著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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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5 18:52:41 |只看該作者
    怎么下载啊?!~
    請大家多給發帖者支持,有您們回應支持,才有動力去發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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