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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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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7:36:08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一一]梅沁雪(二)

    沐烟雪似有片刻怔忡,眉梢间掩不住的讶异之色一点一点褪去,明亮的眸子,寂寂地暗下去。.她俯身拾剑,倏地双眸微眯,肃杀之气袭卷而来。

    她执剑分毫不差地向我刺来,能见到她面上血色全无。

    有只杯盏飞来,遇上绛雪剑刃之时,一分为二。

    楼西月闪身移步将我拉至一旁避过那一剑,他手中扇子开合,不偏不倚夹出那柄软剑,“沐庄主,难道我师傅曾经冒犯了沐雪山庄?”

    她蹙了双眉,问道,“你师傅?”

    楼西月颔首道,“他是药王谷谷主夏景南。”

    我赶紧瞅了瞅师傅,他依然静立在对面,方才出手以茶碗挡剑,衣袖上沾染了茶渍。闻言,他看向我,淡淡一笑,眸中并无起伏。

    我肃穆地咳了两声,接下楼西月的话,“咳咳,在下是夏神医的弟子,此次跟着我师傅来沐雪山庄。西月是我药王谷第三代弟子。不知在下是否无意中冒犯了沐庄主?”

    语毕,我别开脸,不敢看楼西月。

    沐烟雪神色似是难以置信,低声叱道,“你到底是不是林屹?”

    我惶惑,“沐庄主所说之人,在下并不认识。”

    她执剑的手,像在轻微颤抖。

    面煞似是等得心焦,按捺不住,大声问道,“沐庄主,这亲还招不招了?”

    堂中众人或有窃窃私语、或有淡定围观、或有人赞同面煞。

    沐烟雪依旧望着我,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她执剑转身,径自出了客堂。空留下一干众人不明就已。

    我听到身后沈云双的声音,“七哥哥,方才是什么情况?夏神医不是你师傅?”

    楼西月没有答话。

    我倒抽一口气,掉头对楼西月笑道,“西月,今日我师傅也在。来,你随为师见过师公吧。”

    楼西月面无表情。

    我往师傅的方向挪了挪,对师傅咧嘴笑,“师傅,他是楼家七公子,楼西月。被我收入谷中做弟子了。”

    师傅看向楼西月,唇角抹开浅笑,朝他轻微颔首。

    我当初骗楼西月入谷,也做好了终有一日会昭然若揭东窗事发的准备。我这个人行事素来滴水不漏,为了防范楼西月知道真相之后翻脸不认人这种情况的发生,在入谷之时,我便让他行了三跪九拜之礼。并且,留下了白纸黑字以备不时之需。

    那日,我写了篇《拜师表》,让楼西月照着念了一遍,大体意思是:楼西月,愿入药王谷,师承师傅门下,自今日起,歃血为盟,立此为誓。尔后,我俩咬破手指头,在上头画了押。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所以,即便我不是夏景南,我也是楼西月堂堂正正的亲师傅。

    这份《拜师表》如今就在我怀里揣着。

    楼西月与师傅对视,他手指扣在桃花扇骨上,神情依旧,我猜测不出他此时心中的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我以为,经过了这么多历炼,楼西月若是原地炸毛,尔后群情激愤,仰天长啸与我断了师徒情义,那真的就太不淡定了,枉我以身作则地教了他这么久。

    “啪——”扇柄敲在掌心中,楼西月挑眉看我,嘴角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哂笑。他朝师傅拱手作揖,“西月见过夏谷主。”

    师傅浅笑,接着问我道,“小香,你怎么出谷了?”

    我诚恳道,“西月他爹,楼大侠染了风寒,师傅你又在外不归,我便随他去了扬州替楼大侠医治。”

    楼西月抖了一抖。

    师傅和煦道,“那怎么来沐雪山庄了呢?”

    我再诚恳道,“西月有意与沐庄主结为连理,我便随他过来,替他助阵摇旗。”

    楼西月再抖。

    终于把话题引到正点上了,我趁机问师傅,“师傅也对沐庄主有意?”

    师傅弯了弯嘴角,“我与她是旧识,此次顺路带些药草替她护住心脉。”

    我看向楼西月,舒心地拍拍他的肩,“西月,你大可放心。师傅他对沐庄主并无他意,你不用介怀师徒情义,自由地将美人抱回来吧。”

    楼西月手中桃花扇上,那柄白玉如意扇绥骤然断成两截。

    “夏神医,我们又遇上了。上次你的救命之恩,沈然还未答谢。”一位相貌清俊的青衣公子走至沈云双身旁。

    师傅淡淡笑道,“沈公子,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沈然右脸颊上仍有道血痂,他谢道,“多亏神医的配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正在交谈中,方才沐烟雪的侍女传话道,“众位英雄,此时正值庄中的骨红垂枝梅盛放之际,我家庄主盛请各位赏梅踏雪。沐雪山庄备了些美人酿和酒菜,众位今日可在庄中宿下。明日里再摆宴招亲。”

    即将入夜,沈然邀了师傅一并喝酒。沈云双邀了楼西月一并在后/庭赏梅。

    我见着了师傅,心情大好,负着手在院中踱来踱去。

    雪中红梅,冰枝斜桠,凌寒吐艳。沐雪山庄的骨红垂枝梅又唤作“二度梅”,花开六瓣,冬末春初梅开二度,实为罕见。

    我想,待师傅与沈然酒尽之时,我再与他一并立于浮光素雪之中,仰首看枝头的红梅。山风盈袖,斜晖映霜,这是多么地如诗如画。

    我油然而生的花前月下的臆想,被沐烟雪抵在我喉间的绛雪剑打破了。

    她冷笑一声,“林屹,我不知道你怎么落得这般样子,但你窃我剑谱之仇,岂可是你换了副装束便可掩饰过去的!”

    她面容皎好,雪色映衬下,宛若轻云蔽月。

    我解释道,“沐庄主,你真的认错了,我断不是你口中的林屹。在下与他并不相识。”

    沐烟雪喝道,“闭嘴!我与你共承门下三年,朝夕相对,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倏地明白了,她说的这个林屹应当是我脸上这层面皮的主人。

    思到这,我与她道,“沐庄主,这张脸其实不是我的。”

    她惑道,“你什么意思?!”

    我正欲把面皮扯下来,听到有人唤我。

    “小香”,师傅的声音好似暖阳,让人顿时安心下来。

    师傅走到我身旁,对沐烟雪道,“沐庄主,她是我的弟子齐香。你认错人了。”

    沐烟雪没有移开剑,言含深意道,“夏神医,你这位弟子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欲解释,“那是因为这面……”

    话被师傅打断,他淡道,“天下相像之人很多。沐庄主仔细看看,齐香与你的故人当真一样?”

    沐烟雪一滞,双目将我深深凝视。片刻之后,手垂下,喃道,“不是……”

    她失了神采,落魄不已,自嘲一笑,“果然,他不会来。我这是在做什么……他走了四年,要回来,早回来了……”

    她垂下双眸,墨眉轻锁,静默了些时候,转身离开。

    师傅站在梅枝下,目若清潭,容若惬月,笑靥稍展,化入风中。

    我问他,“师傅,你不想让她知晓面皮一事,是怕她知道林屹已经死了么?”

    师傅平和道,“小香,此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我偏头看着师傅,几缕发丝松松扫过他的面颊,却好似轻风吹入我心里。

    “师傅”,我启口唤他。

    他噙笑看我,温言道,“怎么了?”

    我望着他如玉容颜,失了言语。三两片梅瓣落下,顺着师傅的白衣没入雪中,他一袭清雅堪比柳烟。

    与他分开许多日,总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此时,化作一阵心悸,和着红梅轻微颤动。

    “师傅,我看沐庄主方才的架势,与林屹好似有血海深仇。为何不告诉她林屹已死?这样她也顺心。”

    师傅将我发上的雪花拂下,“小香,爱或恨,不过一念之差。”

    我抬首望着他不着烟尘的脸,问道,“那沐庄主其实对林屹是又爱又恨么?我一直觉得林屹长得很潇洒,若是活人,与沐庄主站在一起也算是蛮般配了。”

    师傅不置可否。

    凉风袭来,我不免打了个寒颤。

    “小香,晚些时候我配一方药给你驱驱寒。”师傅留下这句话,迈步离开。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回身之际,见着楼西月立在屋檐下,我顿感大难临头,掉头无视他,疾步前走。

    忽然一个身影闪过,我只觉得身旁似有风过,便见着楼西月执着扇子偏头立在我前头。

    我垂首笑道,“西月啊,这边风景独好,正适合同小师妹一起赏梅谈情。”

    摹地,下巴被他挑起,楼西月靠近我,凤眼微眯,徐徐道,“小香?事实上你叫小香?”

    我后退了两步,陪笑道,“西月,我当日并不是有意要哄弄你。只是师傅恰巧出谷,你这样的人才,若是错失了缘份,那当真是我药王谷一大憾事。我是想,先将你纳入门下,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哈哈哈哈。”

    楼西月挑眉,朝我逼近一步,玩味道,“哦?小香……像女人的名字。”

    我讪讪道,“我小时候生得清俊,我爹就给我取了个姑娘家的名字。”

    他扣着扇子,唇角带开一抹冷笑,“你骗我。要怎么来还?”

    我与他商量道,“我深得师傅真传,医术天下第二。其实,你跟了师傅,和跟了我,真的差不多。更何况,这些日子与我相处,你不觉得大有长进么?最重要的,不是名声,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你学到了多少?你领悟了多少?”

    我正色教导他,“若你抱着一颗浮躁之心来学医,无论师傅是谁,都不能得精髓。”

    楼西月饶有兴趣地听我说完,耸肩道,“我楼西月从来不是清心寡欲的高人之辈。我就是以世俗之态来拜师,既然得不了精髓,那么,我换一家。”

    说完,他拍拍袍子,将衣上的雪花抖落,转身欲走。

    我赶忙伸手拉住他,“西月,你误会为师的意思了。我是说你这些日子已经领悟了不少,深得我药王谷之道。我俩曾经滴血画押,你还在月下许了重誓,说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永不反悔。你都忘了么?”

    楼西月闻言一抖,脸色阴沉,闷声道,“我几时立誓说过这话……”

    我从怀中摸了那张《拜师表》,抖开来,置于他眼前,沉痛道,“我有闻,楼家七公子是个一言九鼎、重情重义之人。白纸黑字,你难道要食言?”

    楼西月不答话。

    我走到院中一株冬梅下,和颜悦色道,“西月,沐雪山庄真乃仙境,这梅花开得好啊。为师知晓你擅长吟诗作对,不如道一首诗来咏梅吧。”

    楼西月长眉一展,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答应道,“好,有言‘佳人掩红梅’。师傅你且站在这枝头下,我以此景作首诗。”

    我非常风雅地半倚在这梅枝旁,朝楼西月笑了笑。

    楼西月眉眼低垂,好似在思索这诗句。

    接着他抬眸,展开扇子,右手送风推出,那把扇子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来,正中我身后这枝梅树枝干。只听得一声闷钝,那扇子好似中咒般再度回到楼西月手中。

    “哗——”,一阵窸窣作响,枝头上沉甸甸的积雪全部落了下来,披头盖脸将我砸个正着。

    我勉头将眼前的雪拨开,颤抖道,“楼西月,你——”

    楼西月笑意更深,凝神吟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我一面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面咬牙切齿恨道,“楼西月,你,你欺师灭祖!”

    他单手撑腮,徐徐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师傅,同这红梅真是相映成趣。”语毕,他转身迈步要走。

    走了两步,楼西月回身唤我,“小香。”

    他突然叫我小香,我一时不能适应,抬首应道,“嗯?”

    楼西月发丝轻扬,袍袂猎猎,笑容灿然。

    他手扬扇飞,那柄桃花扇再一次“呼啦——”地撞上枝干。

    我仰天长啸,“楼西月,你这个不肖之徒!”

    梅山中,回声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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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7:36:31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一二]梅沁雪(三)

    黄昏,浩缈天际挂着一弯残月。

    素雪浮光,将山庄衬得宛若白昼。

    一曲笛声回转,晚风送雪,夕阳山外山。

    我将衣上的雪花抖落,寻声走入一方后院。沐烟雪手执一支竹笛,如雪貂裘,发若鸦羽,洒脱静立,与皓雪红梅画成一副水墨画。

    鞋子轧过雪地的“窸窣”声传来,我闪身至一旁,躲在树枝之后。

    沈然走至沐烟雪身后,远远地望着她裙袂飞扬。沐烟雪吹了多久,沈然便在她身后看了多久,直至入夜。

    沈然虽然比不上林屹面容端正,但他青衫褭褭,青山阁的当家少主,也是位清俊公子。

    沐烟雪一曲作罢,回身,眸中似有怅意。她见着沈然,旋即展颜一笑,客气道,“沈公子,怎么不与众人一道品酒赏梅。我庄中的美人酿虽比不上那七步醉,但也是好酒。”

    沈然望着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我是来邀请沐庄主一并喝酒的。”

    沐烟雪垂眸推辞道,“烟雪今日身体不适,无心饮酒。”

    沈然眸带失望,哑然叹道,“庄主昭告天下,不过是想让一人知晓。如今他没来,你真的打算以比试招亲么?”

    沐烟雪柳眉一紧,抬首看向沈然,“你怎么知道?”

    沈然苦笑,轻叹一口气,“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见沐烟雪神色愕然,柔声道,“林公子已经绝迹江湖四年,你还想等他?”

    沐烟雪神色一凛,轻叱道,“胡说!谁说我要等他?他叛我沐雪山庄,丝毫不念及我爹与他的师徒之恩,弃我与他同门三年的兄妹情义于不顾,盗我剑谱。此仇不报,我何以对得起我爹在天之灵。”

    沈然失笑,“若不是为了等他,你何以还未嫁人?若不是为了让他知道,你何以将招亲一事昭然天下,盛请众人?沐烟雪,你要自欺到何时?”

    沐烟雪似有微怒,冷声道,“沈公子,你所言非实。此事乃我沐雪山庄庄内之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

    言毕,她转身欲走。

    沈然伸手拦住她,坚决道,“我不想见你明日随随便便寻个男人嫁了。”

    沐烟雪眉梢间有决绝之色,竖眉道,“你,凭什么?”

    “凭我沈然等了你四年”,沈然沉声道,口吻不乏凄然。

    沐烟雪一惊,抬眸看向沈然,神情难以置信。

    沈然深深地凝视她,一字一顿道,“今日林屹并没有来,你看清楚看明白。四年前他盗走了《沐雪剑谱》,此后一去不返。他与你的情谊,是真是假,你还分不出么?”

    沐烟雪稍有动容,她的发丝扬起,划过脂玉的面庞,捎来几分萧瑟。

    沈然继续道,“若是林屹当真将你放在心上,这许多年他何曾出现过。你爹病逝之时,你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在哪?你执剑负伤的时候,他在哪?你只身撑起沐雪山庄的时候,他又有分毫担心你?”

    沐烟雪血色尽失,垂下双眸,眼角带泪。

    良久,她启口道,语气冰凉,“我不过想亲自手刃仇人。”

    沈然望着她,眸底含着一泓温柔,似要将沐烟雪强撑起来的盔甲穿透。

    他寥然,仰首喝下那壶美人酿,执袖抹去唇角的酒,似笑非笑,“沐烟雪,你记不记得我曾在洛阳城救过你?”

    他的声音轻柔,像是要将雪融化,“彼时,我俩负伤潦魄。在山中二人共吃一碗水煮山笋,寡淡无味,却也吃得别有味道。”

    沐烟雪没有答话,别开脸背对着沈然。风起,雪飘,红梅在枝头摇曳,好似要落下来。

    沈然将壶中余下的美人酿洒于雪中,看着沐烟雪,静立无言。

    终于,在梅花垂下之际,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明日,我不会放手。”

    我躲在树后,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方才被楼西月浇了一身雪,不免瑟瑟发抖。

    沐烟雪轻声道,“齐香,你出来吧。”

    我顿住,偷看之时我半点没动,即便雪花落到脖颈中,我也在彻骨寒风中屹立不倒红旗依旧。难道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暴露了?

    思到这,我继续在树后呈石化状。

    沐烟雪无奈道,“我方才就看到你了。”

    我轻咳了一声,走出来,跺脚暖暖身子,呵了口气在掌心,讪笑道,“沐庄主,在下方才无意偷听。只是顺道路过,被笛声所引。恰巧碰上了沈公子也在这里。”

    沐烟雪舒了口气,对我和气道,“没事,我看你冻得厉害。你要不要来我殿中,内有烟霞暖玉能够让你暖和些。”

    我点头应道,“那就多谢庄主了。”

    沐烟雪带我入了后殿,递给我一块紫色透晶暖玉,我将它捂在掌心,便有暖流铺散开来。她执起酒壶斟满,“你喝下这酒,可暖心脾。”

    我道谢,接过酒杯仰首喝下。

    沐烟雪看着我,落魄一笑,“你同我师兄长得很像,他四年前便是你这副模样。”

    我实是不忍心告诉她林屹已经香消玉陨了,但眼见着她样对过去沉迷不悟,放着眼前大好青年不争取,不提点提点她实在有失我药王谷为人医者的医德。

    于是我与她推心置腹,“在下方才听到沈公子与沐庄主的言谈。与在下相像之人,便是致使《沐雪剑谱》失传的罪魁祸首?”

    她沉吟片刻,不置可否,打量我道,“齐香,你有兄弟么?缘何你俩这样相像?”

    我掩口打哈哈,“没有,在下同这位林公子有缘吧。”

    我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在下方才见沈公子对沐庄主一往情深,庄主切莫要一步误终身。在下随我师傅一并行走江湖,许多痴男怨女都是在生离死别之后,方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

    尔后,我振振有词地将陆小月同贺庭之的例子说给她听,我说:沐庄主,人不轻狂枉少年,但轻狂之后,又有几个人立在原处等你。

    我还说:缘不待人,即便迟了一弹指时间,也可能错过一辈子。

    她静静地听我说完,眸中墨色渐浓,蹙眉。

    我以为,沐烟雪是被我点化了。她被我口中凄美的爱情桥段折服了,于是蹙眉兴叹,与我一道细细体味“此情可待诚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哀伤。

    然,她疑惑地望着我,伸手轻触我的面颊,旋即手上施力,竟然将面皮撕了下来。

    我大惊,抖了一抖。

    自打三年前入药王谷之后,我便一直以男人形象示众。且在我周遭环绕的都是男人,耳濡目染的熏陶下,我以为我装男人装得很好,这许多年来走南闯北偶尔出谷买个菜听个戏,从未被人识破过,可是眼下被人这样轻而易举地剥了面皮,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

    我诚恳地想同她切磋一番是如何将我的易容术识破的,以便我往后能够精益求精再上层楼。

    “沐庄主,”我唤她。

    沐烟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面皮,瞳仁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沉寂,她的眼睫微颤。失神了许久,她才凉凉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若是说这是张面皮,且还是她前任师兄兼往昔情人的面皮,将是多么地惊悚多么地骇人听闻。我只好低头道,“这是一张假面皮,是我师傅巧夺天工的产物。药王谷因为不收女弟子,我便以此易容。”

    这话说出来,天工都不信。

    沐烟雪抬首,眸中划过一丝厉色,喝道,“说,这到底是什么?”

    她咬唇,五指紧攥,脸色惨白,声色轻颤,“林屹,死了么?”

    我闷吭了声,“恩……”

    沐烟雪一滞,眼中渐泛红,墨发将她的容颜衬得毫无血色,好似悬崖边枝头上摇摇欲坠的冬梅。

    “沐庄主,深夜冒昧,不知道我弟子齐香在不在?”师傅温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沐烟雪倏地起身,疾步向前拉开殿门,寒风席卷而入,吹散了她的发,吹乱了她的心。

    她将面皮置于师傅眼前,质问道,“夏神医,这是什么?!”

    师傅见着面皮,随即抬眸越过沐烟雪看了看我,虽然眉眼前不掩讶异,但他的目光扫过来,却是宛若暖风拂面,让人心安。

    他稍紧眉心,不疾不徐道,“沐庄主,如你所见,是林公子之物。”

    “你杀了他?”沐烟雪终是得了答案,辩不出她是伤心还是忿恨,还是,得偿所愿。

    师傅从容地将她望了望,淡道,“人已死,庄主何须计较这些前因后果。”

    沐烟雪凝神思索,旋即冷声质问,“当时我与林屹一并负伤中毒,我醒来之时便是在药王谷中,他从此与《沐雪剑谱》一起销声匿迹。夏神医,我问你,这其中你可有做手脚?!”

    师傅静立不答。

    沐烟雪低声好似自言自语,“我早知道,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她怒叱一声,“是你杀了他?!”她向前迈步,骤然出剑,朝师傅直刺过去。

    师傅侧身,后退一步,那把软剑将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白袍被划开一道。

    师傅沉声道,“沐庄主,我同林公子并无恩怨。”

    沐烟雪眸中寒意凛然,“若非如此,你怎么会有他的面皮。夏景南,你这个道貌岸然之徒。”

    师傅或闪或退避过她的剑,眸中依然水波不兴,“沐庄主,林公子是中毒而亡。他彼时与你一起身中剜心素,毒发身亡。”

    沐烟雪闻言稍有迟疑,却在沉寂了片刻之后,恨道,“夏神医说得好生荒唐!我彼时身中剜心素,怎的你就救活了?林屹他内力比我好,他却毒发了?”

    我眼观沐烟雪与师傅大战,在一旁焦急万分,差点要拔头发。我急道,“沐庄主,你想明白。若是我师傅有心要杀这个林屹夺你剑谱,他又为何要将你救活了?他更不会将此人的面皮留着,等着日后你上门报仇!更何况,剜心素是世上奇毒,你知不知道要解此毒……”

    我话并未说完,被师傅打断。他淡道,“沐庄主,你庄内恩怨,夏某并无心插足。林公子一事,夏某无能为力,实为憾事。”

    沐烟雪顿住,“这四年里,我与你相见数次,你从未告诉我林屹已死。你居心何在?!”

    师傅答道,“林公子与沐庄主同门情深,我以为,此事沐庄主不知更好。”接着他看向我,“小香,夜色已晚。我们不便在此叨扰,走吧。”

    我眼神切切地望着沐烟雪手中的面皮,想来,她定是不会将此物还给我,这样一张好皮子,煞是惋惜。我正欲随师傅离开,沐烟雪执剑将我拦住,问道,“齐香,你方才说要解剜心素要如何?”

    我来沐雪山庄不足一日,便被她两回将剑架在脖子上,当真让我心神荡漾了一波紧接着一波。

    我老实答道,“剜心素毒发时,好似有刀割心口,尔后全身腐烂。毒性非常强,且中毒三日内毒发。唯有转心莲能够解此毒,但转心莲花开一次便需数十年,且此花难寻。所以,此毒基本无解。”

    沐烟雪眸光一紧,她转头看向师傅,喑哑道,“你告诉我,林屹为何会死?”

    风渐收,雪骤停。

    抬头,是沉沉阴郁黑得无边无际的夜幕;俯首,是一片片雪花拼接起的白昼。

    师傅轻叹了口气,“彼时,转心莲只花开一朵。”

    我想,她已经猜到这个答案,如若不然,她不会这样镇定。

    沐烟雪手颓然垂下,绛雪剑落在雪地上,剑光凛凛,似要刺入人的心中。

    她轻轻舒了口气,化作空中烟雾,唇边漾开一抹浅笑,轻喃道,“原来是这样啊……”。尔后,垂下双眸,有泪顺着眼角划下,濡湿了她如雪面颊。

    我以为,沐烟雪这样的女子同这雪景是相衬的,她的爱情同白雪一般澄澈,她爱林屹,无论恩怨情仇,也这样日复一日,在这绝境之地,痴痴醉醉等了四年。

    从彼时的踏雪少女,等到如今名震一方的沐庄主。

    迎雪绽放的红梅,开了又谢,一季一季。

    她终是什么也没等来。

    林屹定是了解她的心性,才会在死前仍不忘做个假象,假意盗了那剑谱,他可能是想:即便让她恨他,也不要让她爱着个已死之人。

    这样一个在垂死之时仍能将后事交待得如此无微不至的人,却是算错了一件事。即便他当真偷了剑谱从此黄鹤西去,再不见返,她也没能将他忘掉。

    师傅轻声唤我,“小香,我们走吧。”

    我远远地看着沐烟雪,她像一枚血梅,在冰天雪地中盛开,只是不晓得花期有多久。

    我问师傅道,“师傅,基本上精髓我已经知道了,就是林屹与沐烟雪一起身中剧毒,然后解药只有一个,完了林屹就大爱无疆地把它让给了沐烟雪,还骗她让她以为他拿了剑谱跑路了。可是,这些还是不能解释,为何他的面皮在你那里。”

    师傅平静道,“面皮,是医酬。”

    我抖了一抖,我从来知道师傅的医酬是至珍之物,却不知道他竟有收集面皮的癖好,“但林屹怎样都会死,师傅你为何不在他死之后直接剥皮?如此,死前还能再顺势讨个其它宝贝。”

    师傅看了看我,“他当时怎么同三公说的,我并不知道。”

    我摩拳擦掌,“师傅,这样说来,那个盖世神功《沐雪剑谱》在我们药王谷里?”

    师傅唇角带起一抹笑意,“那本剑谱彼时让沐雪山庄身处纷争之中,于是林屹死的时候,便一并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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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表於 2011-11-7 17:36:52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一三]梅沁雪(四)

    我寻了块黑布,在眼睛的地方戳了两个洞,罩在头上。其实我是女人这件事,我无意瞒着楼西月。只是,昨日里他刚刚知道我不是夏景南,今日我又将同样的打击再一次施于他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打算循序渐进地将真相一层一层剥开在楼西月面前,这样他能够比较平和地接受,不会再出现类似于以吟诗为由往他师傅身上喷雪的行径。

    初晓,天边已经渐有朝霞若绯烟。我想,先去寻师傅一起坐在悬崖旁看日出,尔后再找楼西月小谈。沐雪山庄真是谈情说爱的圣地,有风有花有雪有月,断崖、朝阳、还有我这个有情人在天涯。

    我敲了敲师傅的门,他开门,神情柔和地望着我,“小香,你怎么这副样子?”

    我正色道,“这山顶上日头太大,我怕晒黑。”

    师傅,“……”

    我在心中酝酿了一句诗,小鹿撞了许多下,终于鼓舞了勇气对师傅道,“师傅,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我们一起去看日出么?”

    师傅浅笑颔首。

    我心中再一次小鹿奔腾。

    但是当我俩走到观日的最好位置的时候,我发现有一男一女已经先我们一步了。我挺懊悔,早知道这个地方这样地抢手,我昨天晚上应该搬个凳子来占座。

    这一男一女,是沐烟雪和沈然。沐烟雪坐在断崖旁,沈然青衫翩然立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抹烟霞染红天际云海,在他俩眼前绚丽绽放。

    沈然在看她,沐烟雪怕是不知道,或许在他眼中,她比那漫天绚烂的红霞还要夺目。

    我再寻了个地方,与师傅一并立在山巅处,看着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金色铺呈开来,皑皑素雪泛着金光点点。我偏头看师傅,他的侧脸平静美好,乌发悉数以黑色帛带束起,简单清俊。

    这样的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胜似东方璀璨。

    我望着他,低喃道,“师傅,日出真好看。”

    师傅轻抿唇角,没有转头,淡淡与我道,“小香,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你要是喜欢,谷中竹林西边,很适合看日落。”

    我怔忡失神,“师傅,这次下了山我们回药王谷吗?”

    他和煦一笑,“小香不想在外面看看花花世界?”

    我其实是想的,外面的世界多么地多姿多彩,有红有绿。只是,不晓得师傅愿不愿意同我一道游山玩水。

    我犹豫了片刻,答道,“师傅去哪,我就去哪。”

    抬眸,却发现师傅已经不在,只有雪地中的脚印,告诉我他曾经在这里和我一起看日出朝露。

    回屋之时,恰巧碰上楼西月。他蹙眉打量我,沉默了片刻,笑道,“你的脸怎么了?”

    我决定与他好好谈一谈,为我将来的亮相作些铺垫。

    我斟满茶,与楼西月道,“西月,你拜师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今日我们忆往昔岁月,也算是对你现阶段的表现做一个总结。”

    他喝了口茶,挑眉看我。

    我问道,“为师想问问你,对我这个师傅的有什么不满么?”

    楼西月嘴角上扬,笑道,“没有,师傅宅心仁厚。”

    我看向他,“西月啊,你第一次见我有什么感觉?”

    楼西月狭长的眸子划过一丝促狭,他定定地瞧住我,思索了一番,支腮抬眸,漫不经心道,“不男不女。”

    我愕然。

    昨日沐烟雪只同我交谈几句便识破我的易容术,我本以为她是女人,自是对女人有着不可言喻的熟悉感。眼下楼西月说在他与我初见之时,就有了诡异之感。让我不得不认真地反思,我或许在气质上还是做不到浑然天成。

    我不满了,“但你彼时明明说我是一俊逸出尘翩翩公子,说我气质风华绝代。”

    楼西月轻咳一声,笑了,“那个时候,你坐着。”

    我开始喝茶,“西月,对女子担重任有何看法?比如那种让英雄豪杰神魂颠倒、为之赴汤蹈火连命也不要的那类。”

    他饶有兴趣,“你说的是苏妲己?”

    我说,“咳咳,我说的是祝英台。”

    他指尖敲在桌上,眉眼含笑,“祝英台女扮男装,求学心切,实乃女子中的翘楚。”

    我赞同他道,“对,为师与你,英雄所见略同。我以为,祝英台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敢于直面男尊女卑的社会,是个人才。”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她确实是个人才,扮了那么久,梁山伯也没看出来。”

    我放心了。如此这般,我是女人一事或许会让楼西月对我的崇敬之感更加地油然而生。那么,我只需要寻个合适的契机,与他道明此事。

    我与他笑道,“晚些时候近晌午,沐庄主便要再次比试招亲。你要不要猜一猜,此次花落谁家?”

    楼西月展眉看我,“你以为呢?”

    我低声道,“我和你赌一个铜板,沐烟雪最后要嫁给沈然。就是你的师姐会嫁给你小师妹的亲哥哥,以后你们相亲相爱一家人。”

    楼西月慢条斯理道,“那我两个铜板,赌她不会嫁给沈然。”

    我本着与他公平竞争,信息透明的原则,与他道,“你知道沈然同沐庄主有私交么?”

    他点头表示了解。

    我再进一步,“你知道沈公子与沐庄主已经相识多年了么?”

    楼西月笑而不答。

    我笑,“嘿嘿嘿嘿,你知道沐庄主的心上人现在在哪么?”

    他耸肩,“不知道。”

    我拍桌子,高声道,“我再加一个铜板,他俩一定成。”

    楼西月笑意更深,朝我靠近了些,话声带着丝丝惬意,“我们赌个大的,怎样?”他长眉挑起,偏头瞧我,玩味十足。

    我托腮眯眼,与他对视,“好,再加两个铜板!”

    楼西月伸手,顺着我面上的黑布划下来,指尖停在我下巴处,缓缓道,“你要是输了,就在额上画符三道,扬州集市上摆摊算命三天,怎样?”

    我心一横,“那你要是输了,就在头上插三支钗,在扬州怡香苑里唱三天曲,怎样?”

    楼西月低眉浅笑,“好。”

    午时将至,我与楼西月一并赴宴。他路过之时,顺手折了枝梅花,置于指尖打着圈。我问他道,“沈然武功如何?他打得过沐烟雪么?”

    楼西月随意道,“沈然四年前为了救沐烟雪接了风无影一掌,经脉受损,功夫尽失。这些年虽有恢复,但比起先前的身手,怕是不及三分。”

    我顿住,“你怎么早不说啊?”

    楼西月将那枝梅花置于鼻间闻了闻,“你连沐庄主与沈然多年交情都知道了,我以为你早就深谙于心。”

    他说完,好整以睱地瞅了瞅我,接着手执梅枝悠然迈步。

    我在原地,忧郁了。

    我入前堂之时,见着面煞端坐在桌旁与鬼煞言谈。鬼煞讥道,“你就是拼死了练也没用,那小娘子见着个漂亮男人就跟没魂了一样,你以为打过她,她当真就委身于你?”

    我以为面煞真的很厚道,在沈然还在沐烟雪身后默默地将她望着的时候,面煞已经真刀真枪地操练了一整晚。虽然他现在面带潮红、额上渗汗,但他应当骄傲,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他曾经暗无天日地努力过。

    面煞沉住气,冷哼了一声,“哼”,拿起茶碗大喝了一口。

    我从他们面前踱过去,面煞瞥见我,瞪大眼睛,“噗——”茶水全喷出来。

    他看着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双目涣散,目瞪口呆。

    我不满,若是面煞这么容易就被我蒙了块黑布的脸吓着,那我怀疑他平日里是不照镜子的。于是我将独独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转向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再继续往前走。楼西月已经在桌旁坐好,摇着他的桃花扇,时不时同临桌的小师妹低语。

    我镇定地坐下,楼西月一把将我拉近,我措手不及仰倒在他怀中。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摇扇子。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淡定道,“用扇子遮住你,要不然吓死一拨人。”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真的这么吓人?”

    他瞧了瞧我,“挺吓人,暂时先挡一挡吧。”

    过了些时候,师傅也入座,我凑到他耳边问,“师傅,你身上还有多余的面皮么?”

    师傅淡笑,“没有,屋里没太阳,你可以将蒙布撤下来了。”

    我犹豫了一会,决定先到楼西月的扇子后头去避一避。

    众人基本到场,我探头看了看沈然。他神色平静,凝神在思索。

    一阵环佩叮咚,沐烟雪左右侍女掀帘而入,尔后沐烟雪白裙紫钗,迈步进来。

    沈然看向她,眉眼舒展,英俊的面庞顿时柔和下来。

    沐烟雪爽朗一笑,明艳逼人,“感谢众位英雄光临沐雪山庄,昨日烟雪偶感风寒,故而将各位拖延了一日,实在是抱歉。”

    我蹭蹭楼西月,耳语道,“扯淡不能这么扯,她天天在这里呆着,要这么容易感风寒,早病死了。”

    楼西月道,“你最会扯淡,你说应当怎么说?”

    我低声道,“要我,就说中暑了。”

    楼西月抬眼看了看我,用扇子将我掩得更严实了些。

    底下有男人表示关心,“庄主千万保重身体。在下随身带了只骨山灵芝,能够祛寒却湿,沐庄主以它入药,或许能恢复得快些。”

    我感慨,“男人啊男人……”

    沐烟雪含笑答谢,接着很有气派地说,“招亲一事因准备得仓促,故而昨日提出比试定亲。但在座皆是江湖高手,我沐烟雪一介女流,尚不能够与众位相持。烟雪另想了个法子,还望各位海涵。”

    我一听,有戏。沐烟雪知道沈然论武不行,怕是要给他开小灶,比文。

    我瞧了瞧沈然,他眉头轻皱了一下,五指收紧,眉梢间愈来愈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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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四]梅沁雪(五)

    堂内一片安静,我看到沐烟雪眼波流转,绽开笑颜,她好像望着众人,却又好像眸中空无一人,“我沐烟雪手上有一张面皮,堂下各位,若是有人愿意戴着这面皮过一辈子,我就嫁给他。我在此许誓,今生今世,永不反悔。”

    她话声不重,却很笃定,让人想起新人成亲之夜拜于高堂下的誓言。

    众人愕然。

    沈然静静地坐在桌边,他将目光从沐烟雪身上收回来,伸手去拿茶碗,却能看见他的指尖轻颤,还未触到杯盏便收了回来。

    他没说话,仍由身旁的人窃窃低语,只坐着,俊雅的侧脸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只是眼睑稍垂,薄唇紧抿,他凝神好似在思索什么。

    有个男人道,“沐庄主,你此举何意?既是诚心结亲,又怎么这样刁难我等。将我们当猴耍,沐庄主居心何在?!”

    沐烟雪平静答道,“只有戴着这面皮之人,才能做我的夫君。”

    场面开始混乱,有些人拂袖起身,忿然离去;有人不明就已,热烈地与他人讨论幕后缘由;自然,也有人静观其变,端坐着喝茶看戏。

    我,就是这个喝茶看戏之人。

    沈然曾经与沐烟雪一起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他为了救她甘愿功夫尽失在所不惜,他在她站在大雪的山巅之上的时候,静静地在她身后看了她四年。

    我想,连命都不要了的沈然,又怎么会在乎一张面皮呢?

    沈然依旧坐着,那袭青色长衫微微带着褶皱。

    他好像在等什么。

    很久,很久。

    堂中有一个声音,“我愿意为沐庄主戴上这面皮。”掷地有声,砸进人心中却是有点疼。

    说话的,是面煞,不是沈然。

    沐烟雪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最后停在面煞身上,她唇角带笑,柔声道,“好,今日我们就成亲。”

    她的眸光并没有看向沈然,即便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也没有。

    沐烟雪手执绛雪剑走到堂中,递给面煞,“自现在起,绛雪剑是你的。”

    她与沈然擦身而过,裙袂拂过他的袍角,沈然鬓角划下一缕发丝,擦着他白皙面庞上的那道伤痕。

    我以为,在这么个关键时刻,但凡男人都会挺身而出,一袭长衫儒雅洒脱,长身玉立,面目含笑,执子之手,与她深情道,“面皮什么的,只要你喜欢就好。”

    然后与美人相携老去,或许在某一日,美人会用手轻拂他的眉眼,将那面皮揭下,与他道,“其实只要是你,就好。”

    可是,沈然没有挺身而出。我辨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沐烟雪将剑递给面煞的那一刻,我忽然寂寞了:沈然,是不是从这一刻起,只是她怀念林屹这四年里的一只路人,转身即忘。

    我问师傅,“师傅,林屹是个怎样的人?死都死得这么刻骨铭心。”

    师傅眸中清淡,沉吟道,“听说林公子出手极快,且一招夺命,沐庄主的师兄,有名的剑客。”

    我叹气,“难怪,长得这样好看,武功还这么高,这么痴情,怎叫人不潸然泪下。”

    师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师傅唇线轻抿的那个表情,又让我想起了安辰。不知道我是不是和沈然一样,唱着江南古调的经年经月,灿然一笑的安辰,我只是他的路人,他只和我说了一句,“小香,过来”,然后,再没有回来。

    沐烟雪轻扬柳眉,道,“众位,今日烟雪与面煞的结亲之日。在座的,是我沐雪山庄江湖上的朋友,还望赏脸留下喝杯喜酒。”

    面煞似是还未反应过来,立在原处怔忡地看着沐烟雪。

    她眸中有喜色,轻柔地看着面煞,却又好似失神。

    沐烟雪转身离开之际,我突然明白了,她眼中一直在看的是林屹,自始至终,只有这么一个人。

    楼西月合上折扇,敲了敲桌面,唤了我一声,“小香。”

    我看向沈然,他脊背僵直,依旧坐在桌旁,指尖摩挲在茶碗边缘,指节用力,那瓷白杯盏骤然碎在他掌中,血顺着掌心染红了碎边。

    将目光收回,我与楼西月道,“沈公子怕是还爱得不深吧。不及面煞,不及面煞啊。”

    楼西月不置可否,“什么意思?”

    我叹道,“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给一个丑人,沈然分毫不动。不过是一张面皮,戴上又何妨。我经常听到上古许多帝君,为了美人不要江山。比起万千社稷,面皮实在一片鸿毛尔。”

    楼西月扬眉,“经常?哪些皇帝,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想了很久,没想出来,“记不太清了,反正商纣王算一个吧。”

    我摆手表示不要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总之,我以为沈然要是真的爱她,方才就应当站出来,这样才叫有担当。连面煞都愿意献身,怎么他就做不到?我恨铁不成钢啊不成钢。”

    楼西月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爱她?”

    我拿了块点心,啃了一口,“只差一步,四年都等了,怎么现在心急了。他既然是你小师妹的兄长,你去劝劝他,让他回头是岸,沐庄主还没嫁,赶紧地抢回来。要不然,他肯定要后悔一辈子。”

    楼西月看着我,片刻之后他说,“你别转移话题。”

    我手上一顿,茫然望向他。

    楼西月说,“你输了,下山之后我帮你在扬州支个摊,算命去吧。”

    我再啃一口,“算就算,你真小气。”

    入夜,沐雪山庄堂内烛火通明,将这片雪夜照着繁华。

    沐烟雪身着红衣,喜服纹着百鸟朝凤,倩笑盈盈;同面煞一并携手相拜。

    我看着面煞戴着那面皮,好像也俊雅了不少。

    沈然走到她面前,自袖口取出一枝碧玉翠钗,径自将沐烟雪髻上的紫钗换下。他唇角扬起,“送你的。”

    他的手掌,缠着白色纱布,渗着血痕。

    沐烟雪垂下眼眸,没有看他。

    宾客喧嚣,觥筹交措,掩去了他眼中的心疼。

    新人入洞房,沈然一手擒着酒杯,定定地看着沐烟雪的背影。直至她与面煞走远,他兀自勾唇淡笑,旋即仰首将杯中酒饮尽。

    楼西月执了酒壶走向沈然,与他碰杯,道,“沈兄,我陪你喝。”

    沈然向他举杯示意,“我们出去喝。”

    夜深人静,残月如钩。

    酒席散去,我见到观日出的断崖边,楼西月与沈然二人撩了袍角,坐着,对饮。

    楼西月视线落在我身上,向我使了个眼色,“过来一起吧。”

    我走近,见着沈然如玉的面颊上染了几分浅绯,醉意阑珊。酒气弥散,他撑腮扬饮,直至酒尽。

    一阵笛声从沐烟雪的喜房中传来,沈然停住手上动作,静静地直至那曲笛声结束。沐烟雪房中的灯火被熄灭,山庄再陷入安静中。

    沈然皱了一下眉,接着他在地上抓了把雪,用力扔向崖下。那雪球,还未来得及落入崖底已经碎开。

    “西月,我阁中还有事,今日和云双连夜下山,在此先告辞,后会有期。”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我看到他青衫消失在夜色里。

    我也抓了把雪在掌心玩,感叹,“情爱,总是伤人心。”

    楼西月喝酒,抬眼唤我,“小香。”

    “嗯?”

    他将我定定地瞧着,徐徐道,“你要不要说一下,那张面皮为何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顿住,先前只忙着围观美女与野兽的终成眷属,忙着围观儒雅少主黯然神伤,竟然忘了此事,这,真是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干干一笑,“哈哈……其实吧,其实……”

    楼西月气定神闲地偏头打量我,接着他伸手将我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我赶忙用手捂脸,楼西月长眸轻眯,离我近了些,近到我能感觉他的气息吐纳,他轻佻笑道,“原来——你是女人。”

    他的黑眸灿然,浅浅的酒香氲氤。

    我肃穆道,“嗯,你师傅我,是女人。”

    楼西月慢条斯理道,“这也不算是太见不得人的事,你不用遮遮掩掩。”

    我见楼西月这次非常地从容不迫,不禁惑道,“你一点不惊讶?”

    他喝了口酒,长眉扬起,瞥了我一眼,平静道,“我很惊讶。”

    “那你怎么不表示惊讶?”

    楼西月看我,“你想我怎么表示?”他指尖轻触我的额头,拖长了尾音低声道,“嗯——?”

    我别开脸,一本正经与他道,“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叫我师傅好,小香是我师傅叫的。”

    楼西月没有搭理我,问道,“那个面皮怎么在你手上?”

    我于是将这个有些惊悚有些悬疑,闻者心酸,听者落泪的故事告诉他。我问楼西月,“你觉得林屹是不是很伟大?”

    楼西月沉默片刻,缓缓道,“沈然救沐烟雪的时候,被风无影一掌正中胸口,他俩功力悬殊,也是必死无疑。”

    我问他,“那他怎么活下来了?”

    楼西月摇头,“我不知道,许是沐烟雪输了内力给他。”

    我想起沈然昨日的话,他那时与沐烟雪二人,在树影婆娑的山林中,共煮一碗山笋,相持治伤。只是,即便她愿意为他运功疗伤,愿意与他山林相依,却不愿意与他言笑晏晏,与他束发画眉,直至垂垂老矣。

    我问楼西月,“沈然会后悔么?”

    楼西月道,“不会吧。”

    我扼腕,“其实归根结底,是他爱得不够深。他还没到那种为了心上人,什么都不要了的境界。”

    楼西月拾了一小撮雪,搁在掌心里,渐渐融化,化成冰晶。

    他叹息道,“沐庄主要什么,沈然都会给。只怕是,她什么也不要。”

    沈然愿意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命也不要,陪她一起从繁花盛开走到花枝凋零;却独独,不愿意为她戴上那层面皮。

    有风吹过,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楼西月见状,伸手盖在我掌心里,暖意丝丝渗入,他旋即施力在我掌心经脉处点了几下,我顿时觉得心内似有火燃,非常暖和。

    过了些时候,我问他,“你那日里不是说,要一直牵着才会暖和么?但我现在觉得不冷了。”

    他戏谑笑道,“一直牵着不大好,男女授受不清。”

    我起身,拂平衣衫,“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楼西月说,“好。”

    他走了几步,我叫住他,“西月,我们已经出谷多日,下了山便同师傅一起回药王谷吧。这么多天,可苦了南雁了。”

    楼西月颔首,“先去趟扬州。”

    我疑惑,“去扬州干什么?你要再会小蝶?”

    他面无表情道,“你去支摊算命。”接着,迈步走了。

    次日清晨,师傅、我和楼西月一道辞别沐烟雪,和众位英雄人士一起下山。临走前,沐烟雪与面煞出来与众人相送。

    她浅笑,宽袖白裙,烟眉轻展,发髻上插着沈然赠予她的那枝碧色玉钗。

    素雪泠泠,我回头之际,暗香疏影,那枝如血红梅沾雪怒放。

    梅开二度,冬末春初。

    不知道,沐雪山庄这枝骨红垂枝梅,是开在春初,还是冬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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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五]南阳乱(一)

    洛阳,来客酒家。.

    去沐雪山庄之时,我和楼西月在这间酒家初遇鬼面双煞。现如今,只剩鬼煞一人在临桌喝酒,此情此景,实在是让我觉得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真伤感情。

    我风生水起地吃一碗面,听到一声刺耳的长鸣,黑影在眼前快速闪过。大风一身正气玉树临风地立在桌子上。

    大风,可能最近一段时间迷上了水栖的禽类。每次降落的地方都和水沾点边,这次也不例外,恰到好处地将一只爪子拍到我的面汤里。

    大风眼珠子转过来,将我望了望以示招呼。接着将喙中的信搁在师傅面前,再把爪子从我碗里提出来,蹲在桌上。

    师傅将信抖开,片刻之后,他对我说,“小香,你写信给我?”

    “啊?”我看向师傅。

    师傅将信摊在我跟前,温言道,“你出谷的时候写给我的?”

    我将这信扫了一遍,这封信的大体意思旨在向师傅表达,写信人非常辛勤地将药王谷打理得如日中天,最后的落款人写着我的名字。

    在我意识到这封信其实就是我早些时候托大风传给师傅的那封之前,楼西月已经大约地将信读了一读。

    我问师傅,“师傅你先前写了封信告诉我‘不日当归’,这个不是回信?”

    师傅浅笑,“不是。”

    尔后我再看向大风,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盘内的烧鸡,有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味道,让我实在是不忍将他剖腹以谢天下。

    楼西月面无表情地指着信上一行字,问我道,“你每日挑灯夜战,抄写医书,还拔草?”

    我说,“咳咳,这封信是在你入谷前写的,那个时候我还很用功。”

    楼西月挑眉,“哦,我入谷前,你‘因为解了一个疑难之症,又一次提升了药王谷的名声’?”

    我说,“嗯……”

    楼西月音调上扬,“而且你领悟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真谛,把本来清扫不了的药池清理干净了?”

    我说,“……”

    我别开脸去看师傅,他神情淡然。我再看了看大风,他默默地瞅着烧鸡,好像很心碎。我朝掌柜的扬了扬手,“给我上一壶花雕。”

    喝完这壶花雕酒,我再也不让眼前这只雕送信了。

    我对师傅说,“师傅,回谷之前,我要去趟扬州。师傅和我一道么?”

    师傅笑道,“你和楼公子去吧。谷中的云兰已到了花期,若是晚些时候,便要谢了。”

    我不觉有些失落。我一直想与师傅共游扬州,或许看到某枝烟柳、看到某湾清池,他会有片刻记起我。可惜,我总是没有机会。

    药王谷与扬州方向相悖,饭毕,我同楼西月话别师傅,我俩向西,师傅向东。师傅将大风留在我身边,他浅笑,“若是遇到什么事,便让大风捎信回谷。”

    我想:以大风这样的状态,要是我真的碰到了杀人灭口的情况,等他挥着翅膀把信捎到药王谷,我已经灰飞烟灭、与世长辞了。

    但我还是带上了大风,我想若是把他留在师傅身边,哪日里师傅要是想我了,托他带个口信,等他带到之时,我都已经心如死灰了,那定会酿成雕界一桩惨案。

    我与楼西月在洛阳城中小憩。

    入夜之时,一声哨响,飞来一只信鸽,衔着一卷字条落于楼西月掌中。

    他将字条捋开,神色骤变。

    我眼见着大风对那只小信鸽有垂涎之状,不禁提醒楼西月道,“西月,这鸽子送完信就让它赶紧走吧,晚了就要**了。”

    楼西月面色凝重,郑重与我道,“小香,我师傅被人所伤,我们可否先去趟南阳,为他医治?”

    我惑道,“你师傅不是我么?”

    楼西月说,“我还有其他的师傅。”

    我说,“你师傅真多,先前有个沐雪山庄前庄主,然后还有我,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不能专一点么?”

    楼西月起身,“我这个师傅是玉罗门门主,我三叔。他被人用暗器所伤,暗器上喂了毒。”

    我问他,“你难道说的是楼三剑?”

    楼西月颔首。

    我也跟着起身,“那还等什么?这样的人物,我们速速去把他救活了。”

    楼昭,楼家三少,是上一辈中闻名遐尔的剑客。既往开来,写出神话的一般都是在某个领域非常有建树的人。比如李白,文采很好。比如张飞,武功很好。但是,楼三剑不仅武也好,文也好,于是他就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楼昭曾高中榜眼,入朝为官。尔后,供职于翰林院,经常很有见地的与圣上一起指点江山。圣上非常全面地使用了他的才能,在与薛国出兵之时,楼昭任军师随军出征。在战场上,他踩着百步生风,舞着楼家剑劈倒了无数敌人,十分地威武。

    但不知道是不是身居高位,压力太大,之后他默默地消失了。

    再现江湖时,楼三剑已经是玉罗门门主。

    我问楼西月,“玉罗门听上去很不一样,事实上是做什么的?”

    楼西月一边赶路,一边应道,“什么都做。”

    我不解,“你举个例子?”

    他抽了马一鞭子,“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我惊得差点没从马背上掉下来,“你们原来是个邪教组织?”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还没说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不做之外,其他都做。”

    我抚抚心口,“我听戏的时候听到岳飞都会很激动,他说‘正邪不两立’的时候,威风凛凛,非常地拉风。”

    楼西月问道,“然后呢?”

    我说,“刚刚本来我也有个机会,可以义正言辞地和你说‘正邪不两立’,可惜,没了。”

    楼西月面无表情地拉了拉缰绳,叹了声,“驾!”

    五日之后,我们到了南阳,楼西月领我进玉罗门。

    门中弟子对楼西月恭敬有佳,皆拱手作揖道,“七公子。”

    楼西月打着扇子,与一位长衫弟子交谈。

    楼西月问道,“三叔眼下伤势如何?”

    此人答道,“不妙,门主已经昏睡数日。”

    楼西月蹙眉,“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么?”

    此人摇头,附在楼西月耳旁低语了几句。

    楼西月合起扇子,正色吩咐道,“自今日起,玉罗门的事交由我接管。三叔中毒一事先不要外传。”

    此人应道,“是,七公子。”

    楼西月凝神思索,片刻之后,他与我道,“小香,我带你去见我师傅。”

    我问他道,“我早有耳闻,楼三剑剑术非凡,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伤他的人将是多么地不同凡响。”

    楼西月淡道,“三叔定是在没有防范的时候被伤。”

    我凑近了看他,他侧脸的线条清晰,逐渐坚毅起来,我安慰他道,“你且放心,天下之物,皆是相生相克,既是中毒,定能寻到解毒之物。”

    楼西月看向我,眉眼稍稍舒展,“我是在想,什么人能伤到三叔?”

    我说,“*****。”

    他抬眸,“嗯?”

    我与他分析道,“你三叔不仅武功好,轻功也好。如果是正面刺来,他能挡回去。如果是后面刺来,他能听出声响。所以,只要他设有防人之心,就肯定打不倒。一般情况下,对付这种怎么打也打不死的人,都会用美人计。”

    楼西月偏头,“你说的有点道理,但三叔孑然一身很多年了。”

    我说,“心动哪是你能控制的,我们先见了他再说。”

    楼西月带我入到一间屋内,榻上躺着一人。走近一看,此人双眸紧瞌,额间泛黑,肩上缠着纱布。眉目如画,形相俊雅,长发披散在枕上,与楼西月确有几分相像。

    我伸手探入楼三剑的衣襟,想将他的纱布解开。楼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想看看他的伤口。”

    楼西月轻咳一声,“全身有三处伤口,右肩、前胸、还有右腿。”

    我说,“那把衣裳都脱光了看看。”

    楼西月皱了一下眉头,“这样不好吧。男女有别。”

    我问他,“你是觉得我会不好意思看你三叔,还是觉得你三叔会不好意思给我看?”

    楼西月勾了勾嘴角,“我觉得三叔有点亏。”

    我想拍桌子,但身旁没有桌子,于是我跺脚道,“同样都是师傅,你怎么就这么厚此薄彼。要不是看在你爹把你交给我的份上,我现在就拂袖走人。”

    楼西月动手将他三叔的里衣剥下来,裤脚撩起来,与我道,“你看吧。”

    我细细观察了楼三剑的伤口,伤口整齐细长且泛黑,似是被细针划过,已经结了紫黑色的血痂。

    我问他,“他伤后,可有人替他解毒?”

    楼西月道,“门中弟子曾施内力替他将毒逼出,但并未逼出毒血。”

    我替楼三剑把了把脉,尔后看了看他的瞳仁和舌苔。

    楼西月问,“怎么样?”

    我挠了挠头,“他脉象虽不稳,但内有中气游移,暂不会有性命之攸。但我把不出来这是什么毒?”

    他身形一滞,“此毒无解?”

    我说,“也不是,你让我翻一翻我师傅的手札,琢磨一下。我想取半碗你三叔的血,这样好试药。”

    他点头,我俩正欲动手给楼三剑放血,有人敲门进来,对楼西月道,“七公子,昨日派出去追查此事的弟子,全死在南阳城外。”

    闻声,我仔细端详来人,此人一袭黑色劲装,利落干净,额间一枚朱砂,眼角上翘,不掩妖娆之色,竟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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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7:37:59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一六]南阳乱(二)

    楼西月皱眉,“尸体在哪?”

    这姑娘答,“已带回门内。.”接着她扬眉瞧了瞧我,附到楼西月耳旁低声说了句话。

    楼西月手中的扇子顿住,眼眸微眯,“此事先到此为止,一直到三叔醒来,我们先按兵不动。”

    那姑娘唇角勾起,艳丽一笑,利落道,“七公子,你许久不来南阳,我想你了。”

    楼西月方才正扶着下巴在思索,听她这么一说,稍有愣神,旋即抬眸,与她对视,片刻之后他眼中隐有笑意,“纪九,眼下三叔负伤,门中在南阳能执事的人不多,你往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纪九笑,“是,七公子。”

    纪九走后,我问楼西月,“所以,这个又是你的一位红颜知己?”

    楼西月笑吟吟道,“纪九身手不错。”

    我说,“你身旁的狂蜂浪蝶一波一波的。”

    他偏头,饶有兴致地看我。

    我不满,“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方才在这里,当着你三叔的面和小姑娘眉来眼去的人是我一样。”

    楼西月倏地凑近,用扇子挑起我的下巴,摹然俯首,鼻尖将将擦过我的额头,拖长了尾音轻轻吭了一声,“嗯——?”绵长轻柔的吐息拂过我的面颊。

    他定定地瞧住我,漆黑的眸子璀璨生花。

    我不明就已。

    楼西月抬手,指尖轻轻地在我额上画了三道,调笑道,“看不到你支摊算命,挺可惜。”

    我低头,轻咳一声,“你当着你一个师傅的面,调戏完门中弟子,继续调戏长辈。晚些时候你三叔没准坐起来,吐血三升。”

    楼西月笑,依然离我不过三寸的距离,长眉一挑,低声暧昧道,“方才见到纪九,突然很想看你穿女装的样子,我替你置一套?”

    我说,“不要吧。”

    他问道,“为何不要?”

    我后退一步,板着脸道,“楼西月,我是你师傅,我说不要就不要。你哪来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再庄重地睥睨了他一眼,“救你三叔要紧,我们先放血吧。”

    楼西月低低地笑,他走近楼三剑,正欲用匕首在他手臂上划开来一道。

    他手上动作停了一下,“小香。”

    我看向他,“嗯?”

    楼西月没抬头,划开来一个口子,一面接血,一面道,“你方才害羞了吧。”

    我顿住,转身,郑重道,“怎么会?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身后有动静,他轻佻地语调道,“哦——”

    半晌也没声响,我回身,见着楼西月操手斜倚在床边,他看着我,扇子搁在指尖把玩,悠悠道,“你脸挺红的。”

    我走到桌旁端过那碗血水往屋外迈步,“你才脸红,你全家都脸红。”

    从包袱里将师傅的手札拿出来,这里头详详细细地记着师傅这许多年来见过的一些症状,和药草的药性。师傅的字迹丰润自然,宛若劲竹。

    我师傅见多识广,疑难顽症解了不少,这样一桩一桩记下来,这本手札也特别地厚。

    特别地厚,厚到我从来没有翻到十页之后去看过。

    我将它从药王谷背到扬州到沐雪山庄再到南阳,是因为泛黄的书页里,有师傅的味道。翻开手札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师傅静坐在案旁,神情温和地执笔写字的样子。

    我有时候会立在一旁替他研墨,浅浅的墨香游移在鼻尖,师傅偶尔会停下来,执起茶碗抿一口,向我清浅一笑,柔和道,“小香,我教你怎么用药。”

    窗外那片凤凰花艳若琉璃,轻风拂过,将书案上的手札吹得“沙沙”作响。

    往日里我抄写医书的时候,经常在袖口上沾染上点墨。可是师傅执笔很端正,那袭白衣从未沾上墨迹。他写好一页之后便会用镇石压住,待墨水晾干之后装订成册。

    往往在艳阳甚好的日子,我便会将医书抱出来,放在谷中的石块上晒晒。师傅坐在一旁同三公下棋。

    他执棋子的姿势和执笔的姿势一样,都很好看,恰到好处的好看。

    阳光正暖,岁月静好。

    我对医书的兴趣远不比戏本子的兴趣来得大。这是因为医书远不如戏本子来得栩栩如生。

    如果医书里也画些小人在廊亭撑伞,画些公子小姐在闺房喝茶,我定会将里头的内容烂熟于心。

    我想,若是我也写本手札日后传给楼西月,我定会在里头把人体图画得清清楚楚,以便他能够耳熟能详。

    沏了杯茶,我撑着脑袋开始看手札的第十一页。

    十一页上记着紫茎草,师傅在旁写道:紫茎草,性热,醉人心志,慎用。

    只有这一行字。

    师傅记药之时,会将曾经医过之人的症状写在一旁,譬如此人抽搐、肿胀、面色呈青紫。

    可是独独紫茎草这一页,除了这行小字,其余一片空白。

    小字旁有一点墨迹,我想师傅是不是曾经想在旁边记些什么,却因为其他原因停了笔。

    我的这一页,在师傅心中是空白么?还是他也曾经下笔想写些什么,却生生中断了呢?

    天际渐渐暗了下来,风起。

    我喝了口茶,继续翻页。

    翻着翻着,我便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一睡便睡到入夜。

    腹中空空,起身去寻楼西月讨些吃的。

    楼西月屋中亮着烛光,我敲门。

    里有动静,且动静很大,但过了许久,也无人应门。

    我再敲。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纪九,她见着我,唇角冷冷一记笑,让在一旁。

    楼西月,只着了中衣立在屋内,他发丝稍有散乱,额角渗汗,闻声看向我。

    楼西月虽然神情很镇定,但方才从我敲门到开门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时间长到可以让楼西月从床上坐起,穿衣服,再立在屋中;纪九从床上坐起,穿衣服,梳头,再来开门。

    我顿时有负罪感,咳了一声,万般尴尬地立在原处。

    楼西月问道,“你怎么了?”

    我咽了口口水道,“其实没什么事,你们继续,我出来赏月无意中溜达过来。”

    尔后转身欲走。

    楼西月笑意吟吟,拿了件外袍披上,“小香,我有些饿,一起去吃些东西吧。”

    我俩在南阳寻了处酒家。

    他问我道,“你有琢磨出来三叔中的是什么毒?”

    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迎面撞破楼西月和纪九的奸/情中不可自拔,我说,“你方才怕是耗了不少体力,多吃点补补。”

    楼西月展眉,伸手在我额上敲了一记,“你在想什么?”

    我被他敲个正着,捂着额头忿道,“还没。你三叔受伤那日有其他人见着么?可有什么珠丝马迹留下?”

    楼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对中原的毒熟悉,还是其他地方的也知道?”

    “你什么意思?”

    楼西月说,“三叔年轻时候的事,无人知晓。我以为,此毒可能从薛国传过来。”

    我问道,“楼三剑当年与薛国一战中结下了梁子,然后这么多年后,有人来寻仇了?”

    楼西月颔首。

    薛国在离国以东,两国纷争不断,边境战事连连。

    我说,“那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师傅没出过国,肯定没医过东土的人。”

    楼西月皱眉,“门中弟子皆被人一刀割喉所杀,玉罗门在江湖中声誉还不错,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何人寻仇。”

    离国的江湖比较太平,这许多年来出的最轰动的一件事便是《沐雪剑谱》被盗了。太平了许久,江湖人士都非常地无聊,终于出现了这么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于是群起而攻之,纷纷跃跃欲试地想把这本剑谱找出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数年以前,师傅就已经在药王谷里把这本将江湖恩怨引向高/潮的剑谱给烧了。

    尔后楼西月大致与我讲了讲玉罗门的行径。归纳而言:玉罗门是江湖上非常大的一个门派,势力非常地广阔,与少林寺旗鼓相当,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

    我听后感触颇深,这样一个势力错综复杂的门派,这样地低调的存在着,真的让人崇敬感油然而生。

    我看向楼西月,“你难道是玉罗门下一任门主么?”

    他吃菜,从容地点了点头。

    我开心了,“我是你师傅,你能将我俩的关系广而告之给天下人知道么?我也沾点光。”

    楼西月说,“广而告之不是玉罗门的作风,你实在想出名,可以去投奔少林寺。”

    我搁了筷子,“那要是楼三剑死了,你不就是最大的受益人了。你莫不是自导自演了一出篡位夺嫡的戏码?”

    他长眸眯起,道,“三叔,是我楼西月最佩服的人。”

    我从未见过楼西月这样认真地说话,他突然如此一本正经,我有些不大适应。

    楼西月将我诚恳地望了望,道,“小香,你能否尽力将我三叔医好?”

    我说,“自然自然,你三叔就是我三哥。可是眼下这毒我我依旧辨不明白,只能先以百灵草试药。要说离国的奇毒,不过几十种,反反复复都没变过,比如断肠草比如剜心素,偶尔出来几样看上去很不一样的,也就是把断肠草混了点剜心素,或者剜心素掺了些断肠草再加了点水。”

    我赞同他道,“所以你说此毒源于东土薛国,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楼西月打着扇子,问我,“那我们去趟东土?”

    我扒了口饭,“去趟东土,完了再折回来。我怕你三叔扛不住啊。”

    楼西月淡定道,“我的意思是,我、你带着三叔一起去东土。”

    我夹了只饺子,“再带上大风,再拉上匹马,你当是唐僧取经啊。”

    楼西月扶额,“……”

    我说,“我先在他身上试几种药,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再寻其他出路吧。我听说东土和离国风俗很不一样,而且我们打了人家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拿下,你这么一个未来的江湖新星,和我这么一个,未来江湖新星的师傅跑过去,难免引起种族矛盾。”

    楼西月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夏神医了。”

    我皱眉,“你这是不相信我么?”

    他郑重点头,“嗯。”

    我拍案,我锤桌,我精神和娇躯同时一震,“楼西月,你等着。要是不把你三叔医好,我齐香以后改姓楼。”言毕,拂袖,大步迈出酒楼。

    这日夜里,我挑灯夜战,一路向北,终于读到了手札的二十五页。上记一行字:东土狼毒叶,叶呈圆形,叶边锯齿状,茎脉剧毒;中毒之人昏睡不醒,血色无异,毒侵脑,需布针运功佐以东海血石草、东土雪梅方可解。

    我一惊,此狼毒叶中毒之状与楼三剑完全吻合,只是:师傅何以对东土之毒这样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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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7:38:21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一七]南阳乱(三)

    月上中天,银色泄。.

    寻到了解毒之法,我欣喜非常,当下携了手札去找楼西月。

    他开门,施施然打了个哈欠,只着了里衣,敞了衣襟,胸膛半露,有些慵懒道,“怎么了?”

    我径直到他屋内,寻了把椅子坐下,“我找到解毒之法了,要解你三叔的毒,需要两种药引,一是东海血石草,另一件是雪梅,雪梅生于东土境内。”

    他皱眉,“药引去哪找?”

    “自然是去东海和东土了。”

    “这一去一返耗时太长。”

    我说,“可以先布针在你三叔脑中,你找人运功压住。百灵草和东海血石药性相左,我用百灵草配一方药暂且用着。”

    我问他道,“你不是说派人去请我师傅了么?他身旁或许有现成的药引。”

    楼西月摇头,“夏神医并未回药王谷中,门中弟子没找到他。”

    我奇道,“此时正值云兰花开,师傅按理应当在谷中炼药,那我让大风送信给他。我对你三叔所中的狼毒并不熟悉,能撑多久,一点谱没有。我觉得你三叔内力非常,从脉象来看,毒深不至死。不过,师傅手札中提到此毒攻脑,我怕一不小心……”

    他眸光一紧,“怎么?”

    我小声道,“脑残。”

    楼西月眉头一拧,神色沉了下来,“我让纪九收拾一下,天亮我们就启程。”

    尔后,我取了银针替楼三剑布针,细观楼三剑的面貌,鼻翼英挺,长眉入鬓,肌肤白皙,比楼西月少了几分邪气,多了几分阴柔。触及他的堂中穴时,楼三剑眉头摹然收紧,嘴中喃道,“阿昭……”

    我手中一滞,停了动作,引导他道,“我在这里。”

    他嘴唇翕合,从口形辨来,依旧是“阿昭”二字。

    我俯首在楼三剑耳畔轻声道,“我是阿昭,三哥哥,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楼西月操手倚在床边,看着我与他三叔温言软语,不语。

    楼三剑没了反应。

    我想换个说法尝试一下,于是细着嗓子,媚声道,“三少爷,奴家是阿昭~~你方才叫奴家做什么?”

    楼西月一抖。

    我时而温婉时而娇媚时而爽朗,各种都试了一遍,依然没将楼三剑唤醒。长叹了口气,正欲继续布针,银针扎入堂中穴深了几分,忽然楼三剑眼眸睁开,眸色温柔,他长臂一带,兀自将我揽入怀中,瞌上眼,再唤了声,“阿昭,对不起……”

    尔后,再没了动静。

    我方才被他一揽,脸紧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楼西月在身后轻咳了一声。

    我正身坐起,理了理衣裳,淡定道,“你三叔和你真的是一个德性。”

    他将目光扫过来,“怎么讲?”

    “即便身负重伤、意志不清之时,还能够旁若无人的,随时随地的,连对象都不搞清楚地进行调戏。”我郑重地向他投去艳羡的一瞥。

    楼西月打开扇子,掩口低笑。

    我布好针,瞧了瞧楼三剑,他鼻息渐沉,不知是入睡还是昏过去了。

    我问楼西月,“阿昭是谁?”

    楼西月静静地将我望着,神色复杂,半晌,他启口道,“我不知道。”

    我说,“我方才使了那么多种法子你三叔也没反应。你三叔叫楼昭,这个‘阿昭’不会是说他自己吧。”

    楼西月向我走近了些,指尖捏着我的下巴,蹙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我能见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来我的模样,半晌,他松开手,状似漫不经心问道,“小香,你的眼眸怎么比寻常女人颜色浅?”

    我又莫明又疑惑,“有么?”

    他指尖拂过我的眉眼,停在眼角处,轻轻摩挲,淡道,“嗯。”

    楼西月深深地将我望着,过了许久,他扬手,眉眼舒展,“时辰不早了,趁着天亮前补个眠吧。”

    次日清晨,朝阳微露。

    楼西月将一叠衣裳置于案上,道,“我给你挑的,看看合不合适。”

    我瞧了瞧那衣裳,是套缎白色的裙衫,内有一角浅兰色,便手将衣物抖开来,露出来一只兰色肚兜,上绣“凤穿牡丹”,肚兜触手细滑微凉,还有浅浅的兰花香。

    我一抖,看向楼西月,他单手扶着下巴,笑眯眯地看我。

    屋内一片寂静,有束阳光斜斜探入,顺带捎来几片卷叶。

    楼西月慢条斯理地玩了玩扇绥,轻声低笑,不疾不缓道,“小香,你又脸红了。”

    我将肚兜连同衣裳一并扔到他怀里,“我不要穿。”

    楼西月也不在意,将衣裳有条不紊地叠好,置于榻上,他将下巴抵在扇柄上,作思索状,“哦,所以你不喜欢兰色。”

    接着,他迈步走近我,揽着我的肩,和气笑道,“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我恨道,“我遇人不淑。”

    楼西月点头,“刚入药王谷的时候,我和你有同感。不过——”他在我耳边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我已经适应了。”

    我顿觉耳根处有些轻痒,浑身再抖,迈开一步,与他有段距离,正色道,“咳,楼西月,你不要用这种不正经的腔调和我说话。”

    楼西月耸肩,无辜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我说,“你流氓。”

    他懒懒地倚在椅子里,浅笑,“我是你弟子,怎样都是你教出来的。”

    我扶额,“将行李收拾收拾,我们赶紧上路吧。”

    楼西月摇着扇子,徐徐道,“我听闻东土民风十分地开放,盛行男宠。”

    我看向他,“嗯?”

    他说,“但凡长得漂亮点的小倌人都会被大户人家买了去,地位和青楼里的姑娘差不多。”楼西月扫了我一眼,淡道,“你这副模样,肯定会被不少人看中。”

    他缓缓道,“东土不比离国,不是我们的地盘。万一你真被人掳了去,有理也说不清。”言毕,楼西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榻上的那叠衣裳。

    我说,“你出去,我换衣裳。”

    他一面起身,一面笑吟吟道,“兰色先将就着穿吧。”

    楼西月挑的衣裳还算合身,我换好出门。

    他见着我,掩口轻咳了一声,眸含笑意道,“你做女儿家打扮还能看。”

    我已经近三年不穿裙子,束腰窄肩的委实不大习惯,别开脸,“你看够了我们就上路吧。”

    楼西月拍手,纪九忽然从天而降,对楼西月恭敬道,“七公子。”

    他对纪九温和一笑,道,“纪九,你是女儿家,就在小香身旁护着吧。”

    纪九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冷声道,“是。”

    纪九这姑娘非常地神出鬼没,我与楼西月驾马赶路的时候,她踪影全无。但凡在一些关键的节骨眼上,她就会一声不吭地出现在我们身后。

    行至咸阳城外,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滚过一计响雷,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和楼西月疾驰至一处树下,下了马避避雨。

    我俩选的树不大繁茂,间或有雨水落下来,且雨越下越大,雷越劈越响,天越来越暗,半盏茶的时间,便深感暗无天日。

    楼西月伸手将我额前的湿发拂开,手扣在我掌心上,使了‘朝阳心诀’替我取暖。

    他握着我的手,笑道,“你衣裳湿了,要不要我替你烘干了?”

    我这才发现楼西月一身锦袍,却是半点没沾湿,我惑道,“你怎么没淋湿?”

    楼西月指腹在我掌心打着圈,唇角勾起笑,“你这身衣裳挺薄……”接着,意犹味尽地低喃道,“我挑衣裳的眼光挺好。”

    我说,“你、你速度地运功把我衣裳烘干了。”

    楼西月“哦”了一声,手掌向下贴在我腰上,施力收紧,将我揽在怀中。有暖意自腰间传来,我觉得姿势有些不妥,僵直了脊背不想倚在他胸膛上。

    身后听到他低低的笑声。

    对于楼西月屡次三番这样地调戏师长、败坏药王谷名声的行径,我先前念及他生性奔放,本想作为他师傅我胸怀宽广海纳百川,不与他计较。

    但纵容俨然让楼西月产生了错觉,让他以为我对他上下其手的行为抱着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

    这样,对楼西月的思想健康真的不大好。

    我冷哼了一声,“嗯吭。”

    楼西月一手握着我的肩,另一手掌移至我后背,输力过来。

    待到衣裳被烘得差不多,他轻佻的调子道,“后面干了,前面好像还没怎么干。要我——帮你么……”

    我端着手,手肘朝后抵向楼西月小腹,却被他以掌心接住,硬生生拦在中间。

    楼西月顺势双手环抱过来,再笑,“小香,要不要我帮你啊?”

    他看似松松将我圈在臂膀里,我却如何挣脱不开,急了,抬高了音量,咬牙道,“不要,楼西月,你给我放手,别耍无赖。”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松手。

    我转过身,见着楼西月斜斜倚在树干上,若有所思。

    一串雨水从叶隙中滑落,恰好在我俩之间划开。

    他偏头看我,专注地望着我的眼睛,随即灿然一笑,眼眸微眯,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这雨下得真是时候。”

    我不语,后退几步。

    楼西月向我招招手,“你别离我那么远,都要站到雨里去了。”

    我郑重地与他谈心道,“楼西月,我发现自打你知道我是女的之后,就失去了对长辈应有的尊重之态。这让我很寒心。”

    楼西月抱着胳膊,笑道,“你看看你,又淋湿了。方才衣裳白烘了。”

    我说,“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让你来树下,你不来”,楼西月话音刚落,我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他迎面捞起,将我扛到树底下。

    我惊道,“你别动粗。”

    楼西月一手扼着我手腕,扬眉,“你浪费我方才替你烘衣裳的心血。”接着他的手掌顺着腰一寸一寸往上移,即便衣衫有些湿凉,我依旧能感觉他掌心的暖意。

    他俯首静静地瞧着我,神情极其认真,却在弹指之后,似笑非笑地低声道,“那,我只能替你再烘一次了。”

    我皱眉,要推开他。

    听得“咻”一声,纪九从树上落了下来。她黑着脸,冷声道,“七公子,我寻了个山洞,生了火。要烘衣裳去山洞里烘吧。”

    楼西月松手,笑吟吟地朝纪九点头,“好,正好我也饿了,找点东西烤着吃。”

    他向我耸了耸肩,“方才逗你玩呢,小香,我烤点东西给你吃。”

    纪九打了几只鸟鹊,架在火上烤。

    有肉香飘来,纪九递了一只烤得焦黄的鸽子给楼西月,对他展颜一笑。

    楼西月接过鸽子,笑眯眯地走到我身边,“生气了?”

    我抱着胳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手指用力,扯了一块肉放在我唇边,温柔道,“别站在这里,去火堆旁烘烘衣裳。”

    我咳了一声,张口想去咬那肉,却没想楼西月倏地收手,自己咬了一口,含笑瞧着我。

    他转身往火堆走,“嗯,真香。你快过来,别饿坏了。”

    外头的雨依旧,楼西月撩了袍角,席地而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棋盘,以石子代棋子,和纪九下起棋来。

    楼西月手中执着石子,凝神思索棋路之时,纪九怔忡地看着他,脸上难得有一丝柔和。

    楼西月把玩着扇子,温和笑道,“啊呀,纪九,我又输了。”

    纪九眉眼舒展,开心一笑,纯净如孩童,“七公子,你又让我。”

    楼西月摇头,单手撑着额头,笑得更欢,“我没让你,打小你就聪明。我下棋从来没赢过你。”

    言毕,他起身,打着哈哈道,“你棋艺太好,我下不过你,我去找个其他的姑娘。”

    他看向我,无辜状,“小香,我们来下棋吧。”

    我先前在谷中经常旁观师傅和三公下棋,二人经常几个昼夜杀得寝食难寐、日月无光。这样气势磅礴的棋局,通常都是以三公一掌自拍脑门,哀嚎一声,“啊——我输了”结局。

    唯一一次例外是三公一掌自拍脑门,长啸了一句,“啊——”

    接着,沉寂了片刻,他再拍了一次,说,“啊——我又输了。”

    师傅棋艺这样地出神入化,他的第一代掌门弟子我,自然,也很懂,看棋。

    我笑,“好啊,谁输了谁自拍三掌。”

    楼西月扶着下巴,犹豫了很久,“嗯。”

    我于是兴冲冲地端坐在地上,打算杀他个片甲不留。

    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诸事不宜的日子里,我与楼西月短兵相接,大战了一个回合。

    这局棋下得时间不长,却让我感慨世事多么地无常——往往只能猜到开头,却猜不到辛酸的结局。

    楼西月拍手笑道,“小香,我已经很久没赢棋了。”

    我不语。

    纪九在旁凉凉道,“输的人要自拍三掌。”

    我装死般低吟了一句,“方才被淋着了……状态不好……我有点头昏。”

    楼西月打着扇子,宽和地笑,“那就别拍了,你自拍,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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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1-11-7 17:38:47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一八]东海泱

    东海位于离、薛两国交界之处,白云苍苍,沧海泱泱,卷浪拍岸,波澜澎湃。.海边磊磊奇石,巍然屹立于海天之间,笑傲惊涛骇浪,观者咂舌,驻足流连。

    立于东海边,感受眼前壮丽景象,别有一番滋味。

    楼西月着一袭浅紫绣亞字花纹锦袍,如墨长发被海风吹得翻卷,他噙笑道,“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人都道崖州好比鬼门关,却不想这里风景独好。”

    崖州距京城极远,此地萧瑟凄凉,百姓多是受罪被流放万里,来到此处,打渔晒网,平淡终老。世人常道崖州终年冰天雪地,地势凶险,荒芜至极,被流放至此的“逆臣”多半路病死,即便能够撑住,也难以在这里长生。

    却不想,崖州虽然人烟稀少,但浪淘风簸,云烟夭夭,此景寻常人无缘欣赏。

    楼西月道,“崖州东海有个传说。”

    我看向他,“你说来听听。”

    “相传很久以前,天界陵水黎族太子,名唤黎北君。陵水黎族与东海陌族素来不和,就打了一仗。黎北君身负重伤落入人间,倒在东海岸旁。他当时现了原形,是一尾银青小龙。渔村有个小丫头赤着脚打他旁边经过的时候,以为是条小蛇,便将他捡了回去。”

    我问楼西月,“这小丫头多大岁数?”

    他想了想,说,“大约十二、三岁,就叫她小青好了。”

    我不解,“你不是说这是个传说?既然是个传说,里面的女主角不应该有个约定俗成的名字么?小青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蛇妖。”

    他看了我一眼,“这个传说太长,我记不清她的名字。她那时候穿青色的衣衫,就叫小青。”

    楼西月连‘东海陌族’、‘陵水黎族’和‘黎北君’这样复杂的名字都记住了,连女主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记住了,独独记不住她的名字,我为故事的女主人公感到莫明的忧愁。

    楼西月继续说,“黎北君在愈伤,需要换皮,于是脱落了许多龙鳞。小青以为是小蛇要死了,她心疼他,于是用线把龙鳞穿了起来,做成蛇衣的样子,披在黎北君身上。”他顿了一下,好像陷入沉思,“小青,很喜欢笑。”

    我问他,“然后呢?”

    他看着眼前苍茫东海,“黎北君伤好之后回天界,他只离开了一天,奈何凡间已经过了十年。黎北君想,十年之后,小青已经是个貌美的女子,他要将她娶了做娘子。”

    我说,“人仙不能结缘,这个传说是个悲剧吧。”

    他转过身来,将我定定地瞧着,“小青好像离开了渔村,黎北君没有找到她。”

    我说,“不是吧,他是个神仙,他想找个人找不到?”

    但凡讲故事的人都要先将自己感动了,这样这才感动别人。楼西月的这个故事虽然大体上逻辑不通,但他却将自己的感情淋漓尽致地代入了进去,入戏了。我看见他眸中有一闪即过的落魄,眉宇间好像揉杂了淡淡的忧愁,“之后找到了,小青一直只当他是条小蛇,她爱上了别人。”

    我愣住,“一般到这里,不应该是黎北君施展仙力,化作翩翩公子把小青追到手。之后因为人仙不能结合,于是二人痛苦万分,最后要么是黎北君抛弃仙位做个凡人与小青厮守,要么是小青被观音娘娘点化,和黎北君在天上神仙眷侣,要么就是牛郎织女隔海相望。”

    我总结了一下,“你这个传说,一点传说的经典桥段都没有。而且,黎北君是神仙这个定位一点作用没有。”

    楼西月扬眉,噙笑看我,目光柔和,“我是胡诌的。”

    我拍拍他的肩,“这个故事没有新意不怪你,实在是这种人妖、人仙、人鬼的段子太多了。只是讲故事,要有纲领,你这个故事讲得太没头没尾了。最后可以改成:黎北君一怒之下,杀了小青所爱之人,化身成那个人,与小青白首携老,等到小青老死,天界也不过才晃了五、六天,黎北君返回天上,继续做他的上神,只是偶尔会想起小青。这就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淡淡的忧伤。”

    楼西月轻笑,说了句莫明的话,“黎北君不过只离开了一天,他也没想到,只转了个身,小青就不见了。”

    海浪拍岸,一波一波冲刷岸边的礁石。

    “七公子,今日风大,我问了渔家,不宜出海。”纪九陡然出现,爽朗道。

    楼西月耸肩,“时间不宜托,三叔还等着药引入药。”

    他看向纪九,笑道,“你不习水,就留在这里等我们。”

    纪九皱眉,“海上凶险,公子要当心。”

    楼西月看向我,无所谓地笑道,“死了还有人陪我一块上路。”

    我不动声色地往纪九旁边挪了挪,“其实我也不习水,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我把血石草的图给你看,你自己去找吧。”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一把拎起我的衣领往船上走,“你不习水,就更好了。”

    师傅手札上记着:血石草多生于珊瑚礁石缝中,因珊瑚呈血色,故而得名“血石草”。此草性热,呈触须状,暗血色。

    我与楼西月划着船,风渐起,浪渐大,行至浅海处,天际已经有些暗沉,船身不稳,我抓着船板,胆颤心惊地坐在船尾。

    我诚恳地和楼西月说,“楼西月,我真的不通水性。你让我下去,必死无疑。”

    看着近处汹涌不已的浪涛,我眼一闭,心一横,“你要是不想我活了,我就跳下去。”

    楼西月笑,我睁眼看他,他将外袍脱了下来,一把扔给我,“你在船上等着,别给浪打走了。”

    我说,“你难道要自己一个人跳海?”

    他敛了笑意,双眸眯起,正色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别怕。”

    我赶忙拉住他,“我是你师傅,我还是和你一块去吧。”

    楼西月凑近来,抵着我的额头,戏谑道,“你担心我?”

    我向旁边挪个位子避闪开来,“……”

    他笑道,“你别下去给我添乱了。”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扑嗵”的水声,楼西月纵身跃入海中。

    海浪一个接一个打来,小船浮在海上显得非常单薄。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海水连绵,与沉沉天幕相接,好像要将人吞噬入腹。

    海风呼啸而过,在我耳旁划开一个一个凄厉的口子。

    楼西月已经沉下去近半柱香的时间,眼前除了翻腾的海浪以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试着唤了一声,“楼西月。”

    声音被掩在浪涛中,一丝不露。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原本碧蓝的海水被映衬得泛着墨色。

    我划着船浆,勉力能够在起伏的海浪中打着圈。

    船身剧烈地抖动,我扶着船沿还没来得及坐稳,便有骇浪迎面扑来。我身子一斜,便跌入海中。海水自四周涌来,方才的海浪直起数米,旋即轰然倒塌。我感觉胸口呛住,吐息艰难,口鼻皆淹于水中,窒息的痛苦扑面而来。

    我脑中一片混沌,清明渐失,心口似有万斤之物压制,连带着身体一并向下沉。

    好像有海水被压制而来,有人按住我的后脖子,施力将我拉近,湿软贴在我唇上,顿感有股气息顺着他口中畅渡而来。我只觉稍能顺气,但远远不够,胸肺之间仿佛有什么堵住,难耐至极,手脚在水中勉力挣扎,踢蹬周身的海水,迫不及待想浮出水面。

    此人一手揽过我的腰,用力收紧,将我按向他的胸膛;另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环在他脖子上。他的舌尖探进来,挑开齿关,气息登时丰余了许多,我张口大力吮/吸,好像抓住一丝曙光。

    腰上的手掌用力,将我向上托起。

    终于出了水面,我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气喘不已,浑身无力,空咳了几下想将方才呛入胸肺的海水咳出,灵台这才稍显清明。

    腰上一紧,我勉强睁眼往旁边看去,模糊中隐约能见着楼西月眼角眉梢皆沾满水,揽着我向船边游去。

    楼西月坐在船上,从后面揽住我,以便我能倚在他的胸膛上,问道,“你怎么样?”

    方才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时刻,让我精神为之黯然,我乏力地哼了声,“我好去死了。”

    他轻轻地拍我的背,“好些没?”

    浪潮层叠起伏,船身一个摇晃,我胡乱伸手一抓想保持身稳,将将好抓住楼西月的手。

    他五指收紧,扶着我的肩,在我耳后道,“别慌,有我在。”

    楼西月说,“小香,你抓紧我。”

    他执起船浆向岸边划去,我在旁看着他,水珠沿着他额前湿发向下,顺着他的面颊一颗一颗自下颚滑落。身上的白衫已经全被水浸湿,呈半透明色,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海潮依旧,船却不那么漂浮了。

    我问他,“血石草采到了么?”

    楼西月向我展颜一笑,“嗯。”倏忽之间,他已伸出手,轻轻梳理我的湿发,漫不经心道,“方才我不在,吓坏了吧。”

    我低头,拧衣裳,“没有。”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你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低头。”

    我凝神思索方才水下他渡气给我一事,觉得心头有不爽利之感,但抬头看楼西月,他神情自若,云淡风清。

    我想:既然楼西月已经表面上将此事遗忘,我作为他师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更是应当将此事视为云烟。

    上了岸,我俩往渔村走。

    楼西月在身后唤我,“小香?”

    不知何时他已经凑得这么近,我回头之时,恰好撞上他的胸膛,他指尖捏住我的下巴,低笑,“刚刚在水下……”

    我以手撑开他,赶忙接话,“刚刚多谢你救我,我没白收你这个弟子,为师甚感宽慰,宽慰啊宽慰。”

    楼西月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拉长了音调低声道,“宽慰的话——那我们再来一次。”

    他俯首,鼻尖擦过我的鼻尖。

    我说,“楼西月,我是你师傅。”

    他单手握住我的肩,挑眉,“师傅又怎样?”

    我说,“我、我有心上人,我此生对他始至不渝,非卿不嫁。”

    他慢条斯理地问我,“哦——?你这个心上人很好?”

    我正色点头,“比谁都好,天底下再没有比得上他的男人。”

    楼西月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我欲绕开他往前走,被他伸手拦腰抱起来。

    我激动道,“楼西月,我和你说了我有心上人,我将你当弟子看,我们俩便应当有尊卑之分,你不要胡来。”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抱着我往渔村走。

    我挣脱不开,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扬眉,语气极淡,“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里海风大,我怕你得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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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1-11-7 17:39:09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一九]琥珀光

    我们在渔村宿下,当日黄昏,水天一色,湛蓝的海面宛若丝绸,夕阳泄淌一地的流光,烟波浩渺,涟漪微荡。

    我向渔村的姑娘借了套干净衣裳换上,迈出屋子,见着楼西月拎着条海鱼,对纪九笑道,“纪九,夜里我们蒸鱼吃。”

    他挽着袖子,侧脸铺呈在晚霞中,似是笼上一层星辉。

    纪九接过鱼,唇角勾了个弧度,“好。”

    楼西月转身看见我,笑吟吟道,“小香,明日随崖州的商队一起去东土吧。”

    他将血石草递过来给我,问道,“你放出去送信的那只鸟,有回信么?”

    我与他纠正道,“那是只雕。大风还没回来,我也不指望他回来了,最好他能在天上找到一只愿于他比翼同飞的鸽子,然后化蝶飞走好了,别让再我看见他。”

    楼西月打量我,煞有介事道,“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不解,“你不要说得这样含蓄,你想表达什么?”

    楼西月面无表情,“你和那只鸟很像。”

    我斜了楼西月一眼,“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鸟,他是雕,他是你师傅的朋友。”

    他轻咳一声,“我还是去看打鱼吧。”

    他转身迈大步离开,我瞧了瞧暗下来的天,不满:摸鱼的人早回来了。

    我们借宿人家的主人,名唤张通,而立之年,蓄着胡子,一脸憨厚的模样。纪九做了些小菜,张通似是和楼西月很投缘,拿了坛椒酒与他共饮。

    椒酒,以安石榴花著瓮中酿成,入口极辣,易醉。

    我自恃酒量比不过杜康,也能望李白项背,同三公喝酒的时候,总是能够感受“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傲娇不羁。因为三公回回三杯之后就会倒地,挺尸,吭唧。

    我原本以为他是哼唧他与“扎着青花头巾”的姑娘的那些尘年旧事。直到有那么一天,三公一杯过后就开始吭唧,我实在无趣得紧,竖着耳朵凑过去听,一听我就泪流满面了。

    三公,他不是在吭唧,他是在唱歌。

    唱那古老的歌谣,凄婉的调子,含糊念着“今夕何年,明月几时”的词,三公闭着眼睛,偶尔跟着拍子甩甩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我这个没醉的人,陡然焦虑了,如同花儿般枯败萎靡。

    其实我要表达的是我这个喝酒如牛饮的人,也曾经醉倒在椒酒酒坛下。

    那是在某个花也好、月也圆的日子里,我摘了谷中的安石榴酿了椒酒,盛情邀请师傅与我一道对饮。

    有句古话说得非常到位: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说的就是酒后失蹄,饮着饮着,就喝出第三个人了。

    师傅不喝酒,他爱喝云兰花茶。每至金秋,师傅会将云兰采下,以淡盐水浸着,泡茶的时候搁进去几瓣,清香韵致。他身上总有浅浅的云兰香,抿唇淡笑之时,幽芳风远,我眼前宛若绽放一袭素云,纷乱迷眼。

    我想,以我的酒量,和我师傅滴酒不沾的资质,事情正在向着圆满一路奔腾不息。

    当夜,酒香四溢,我大约记得师傅执着酒杯朝我浅笑,他杯杯下肚,白晳的面庞分毫不见色变。

    我眼前有乌鸦飞的时候,问道,“师傅,你醉了么?”

    师傅修长的手指拂过桌面,掩在我的杯盏上,声如凉月,“小香,你好像醉了。”

    我说,“我喝酒从来没倒过,我们继续。”

    我眼前师傅和三公的身影重重叠叠之时,我问,“师傅,你有没有听到三公在唱歌?”

    师傅抿唇,手背搁在我额头上,淡道,“小香,夜深了,去睡吧。”

    我抬眸看他,他目光柔和,似是披了一层揉乱的银缎,仿佛能勾人心魄。夜风和煦,师傅以帛带束着的长发被吹起温柔的弧度,好像丝丝麻麻触到我心头上。

    我支着腮问师傅,“有个姑娘自打见你第一面起就爱上了你,将你放在心头上很多很多年,她习惯了看你抿嘴唇笑,习惯了在你身边研墨采茶。她长得还行,可能有点矮。师傅,你会不会一直记得她?”

    我想,这大抵是我这辈子说得最肉麻最深情的一段话。听戏的时候,那些让我抖了再抖的台词都比不过我这段。我先前总以为写戏本子的人很有才,随便一挥墨就文思泉涌,写出来的全是让人心肺俱穿、涕泪交加的段子。

    等到我酣畅淋漓地将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晓得了,原来“情到深处即成诗”。我也可以称得上是个诗人。

    我望着师傅的眸子,想从中寻到一丝痕迹。他眉宇微微一滞,执起杯盏小抿了一口。

    师傅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姑娘。

    夜色很凉,屋内好像织了一层冰霜。

    我想我是喝多了,耳边一直有“嗡嗡”的声音,所以可能听错了。我本来应当再问一遍师傅,把答案弄明白些。可我突然就没了力气,乏力到心一直向下沉,再也提不起来。索性一头栽倒在桌上,可能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不过做了场梦。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合衣躺在榻上,脸上的面皮也摘下放在桌上。我撑着脑袋思索了好半天,觉得大体是我和师傅深情告白之后,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的那个答案,其实是个梦魇,对,就是个梦魇。

    而我本来要趁酒醉躺倒在师傅怀中、与他你侬我侬的想法,也就只是个想法而已,再没机会实践。

    尔后,我仔细回想了这件事,经验教训有二:其一,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的就是我,我千杯不倒,却独独醉在师傅清浅的眸中;其二,酒后失蹄,说得都是那些情投意合,有酒没酒都会失蹄的男男女女。

    被人用筷子一计敲在额头上,我回神看向楼西月,他偏头淡淡地瞧着我,“你在想谁?”

    我端起桌上的椒酒,一饮而尽,“想我的心上人。”

    楼西月眉头倏地一皱,手上一滞。

    纪九问道,“七公子,你怎么了?”

    他旋即舒展眉眼,摆手笑道,“刚被鱼刺卡了。”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与张通说话,“你方才说认识楼昭?”

    张通笑着替他斟酒,“楼参军用兵如神,当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与大将军形同兄弟,战场上替将军挡了一刀,是条热血汉子。”

    楼西月沉吟片刻,问道,“晋将军彼时在与东土一战中阵亡,你可知此战?”

    张通晃了晃杯子,扬首饮酒,扯了扯嘴角,“怎么会不知道?我张通就是因为此战被贬来崖州。”

    楼西月抬眸,“哦?”

    张通已有醉意,眼中沉痛,“此战惨败,大将军被东土乱贼割下首级,悬城示众三日。圣上不满,龙颜大怒,数十人涉罪其中。”

    他说着,五指收紧,重重地锤于桌上,恨道,“晋将军铁血丹心,却被奸臣所害,东土这帮蛮夷,总有一日,我大离会踏平那片荒蛮之地,将此血仇还之以身!”

    楼西月与他对酌,“之后,楼昭去了何处?”

    张通脸面涨红,有些激动,“圣上念及他是个人才,想留住他。但楼参军执意请辞,尔后没了踪影。楼参军是大将军两肋插刀的兄弟。将军被困在东土汶水之时,楼参军带了一拨弟兄拼死杀进去,以一敌百,打得好不惨烈。”

    尔后张通索性抱起酒坛子,仰首直灌,喝到烂醉如泥,他仍不时喊道,“晋将军是我张通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我恨不能为将军你手刃仇人。我、没用……对不起将军……”

    雁门郡一战,我略有耳闻。只知道离国与东土兵刃相接,数万人马丧生此地,尸陈遍野,血染雁门郡,晋朗大将军的头颅被挂于雁门,鲜血淋漓,尔后离军军心大乱,失了阵脚,铩羽而归。

    晋朗,是离国颇为显赫的一员战神,三箭定北疆,长歌平汉乱。沙场领兵,挥斥方酋十余载。百姓有道,晋朗手执长刀,所到之处,再无活物。漫天风沙,大漠长烟,“晋”字军旗朔风咆哮,晋朗写下了多少传奇。

    我对楼西月道,“我听说晋朗后背上有五十三道疤痕,全是被人砍的,且刀刀入骨,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楼西月喝着酒,撑着脑袋打量我。

    我对这个传说中的英雄肃然起敬,“我还听说,晋朗在北疆胜了以后,活坑了四万余战俘,简直就是只洪水猛兽啊。”

    楼西月饶有兴味地瞧着我,“你继续。”

    我说,“他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方说他的头被挂在雁门之时,有一天忽然睁圆了眼,眼角流下血来。还有晋朗食人肉,在军中将战俘烹了吃。”

    我压低了声音,肃穆道,“他,尤其喜欢吃人的舌头……”

    “唰——”纪九摹然起身,冷着声音道,“七公子,时辰不早了,我先睡了。”迈步离开。

    楼西月望了望一旁不省人事的张通,说,“酒还剩下不多,咱俩喝?”

    我说,“好啊。”

    我继续同他讲晋朗的故事。

    楼西月耐心地听我说完,笑道,“这些传说你都从哪听来的?”

    我说了许多,口渴不已,端了酒杯喝下去,喉间一片火辣之感,畅快非常。我挽了袖子与楼西月道,“最主要的是,晋朗没老婆。”

    他说,“这你也知道?”

    我点头,“虽然没老婆,我听说他有私生子。也有人说晋朗之死与皇后有关,说圣上巴不得他早早的挂了,要不然头上绿油油的。”

    说完,我再嘱咐了一句,“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我偷偷地和你说,你不要外传。”

    我打算继续说,楼西月轻咳了一声,“小香,今天先这样吧。”

    他端起碗,开始默默地夹菜吃饭。

    我说,“楼西月。”

    他吃着东西,吭了一声,“嗯。”

    我真挚地与他道,“我仔细想了想,事情会不会是这样:晋朗与皇后有染,圣上想将他置于死地,派他征战东土,你三叔本来是圣上置于晋朗身边的棋子,但这期间晋朗与你三叔情深意重,你三叔再不愿为圣上卖命,他想为了晋朗博一把……”

    我话还没说完,楼西月手上顿住,抚着心口开始咳,执着酒杯喝了几口,好像是被噎着了。

    顺足了气,他搁下碗筷,淡淡地将我望着。

    楼西月食不下咽的样子让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经脉通畅,我于是向他咧嘴笑了笑,端起碗,开始默默地夹菜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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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7:39:40 |只看該作者
正文 [二〇]古道边(一)

    我坐在屋前,托腮远观东方海上日出,霞光万丈,迎地而起,海面上波光泛泛,好像一袭碧蓝绸缎。

    “你怎么起这么早?”楼西月着一袭缎白上绣斧纹的锦袍,笑吟吟地坐在我旁边。

    我怔忡地看着他,一袭素衣像我师傅。

    他用扇子在我额上敲了一下,“你又走神了?我就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总想着天边人。”楼西月抚着心口,语带酸意,煞有介事地说着。

    我别过脸,说,“楼西月,你真矫情。”

    楼西月手肘撞了我一下,道,“小香,你看那边,金色的海鸟。”

    我回头,却不知楼西月怎么就离我这样近了,额头堪堪撞在他唇上。

    我深深地剜了他一眼,说,“你故意的?”

    他手指抚在唇上摩挲,微眯着眼睛瞧了瞧我,正经道,“你才是故意的。”

    我说,“鸟呢,你说的海鸟呢?”

    楼西月扬起长眉,惋惜道,“早飞走了。人都道凤凰涅磐之后,会堕入东海。我刚刚见着天边忽然大亮,尔后有只金翅大鸟盘旋,不知道是不是凤凰?”

    我说,“真的?”

    他轻笑,“真的,昨日我下到浅海里,还瞧着一段龙尾,上有乌青色的龙鳞。”

    我奇道,“然后呢?你摸到了没?是真的龙?”

    楼西月扶着下巴,悠悠道,“没有。有个姑娘跌下来,踢了几脚,把那小青龙踢飞了。”言毕,他展开扇子开始笑。

    我疑惑地看着楼西月,他庄重地点了点头。

    我正在默默地回想昨日是否真的飞腿将传说中的镇国之宝踢开,纪九陡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出声道,“七公子,东土的商队来了。”

    眼下离国和东土暂时息战,偶有商队将粗盐、马匹、茶叶、丝绸一类的土物私贩到东土,趁机捞上一把。

    和商队一起,路线比较熟悉,对于东土的风俗人情也更有了解。

    我跟着楼西月走到古道边,有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个年轻人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穿着藏蓝色衣袍,上绣格状花纹,脚蹬黑色毛靴,白皮肤、琥珀色的眼眸,腰配一角弯刀,刀鞘上嵌着彩色宝石,容貌俊美。

    他正在让商队的人将崖州当地的椒酒装上马车,楼西月上前去与他交谈。

    我与纪九站在远处,那年轻人起先摇头拒绝,他皱着眉头向我们这边望了望,尔后稍一怔忡,淡眸璀璨,径直翻身下马,走到我跟前,弯腰作了个礼,用有些生涩的离国口音对我笑道,“我是子夏,你叫什么?”

    我说,“齐香。”

    子夏笑,他从脖间摘下一只项圈,上坠一抹弯月,走上前兀自戴在我脖子上,“这是我送你的礼物。齐香,你嫁人了吗?”

    我不明所已,立在原处愣住。

    “她有心上人了。”楼西月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走过来,我感觉脖颈上一松,那只项圈不知何时已经落在楼西月手中。他将项圈还给子夏,依旧噙笑,只是话语中略有冰凉。

    子夏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非常,他豁然一笑,“那就是还没嫁人。”他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我,却好像是对楼西月说,“我答应带你们去薛国。”

    子夏指着我,“但是,我要齐香和我共骑一匹马。”

    楼西月说,“不行。”

    子夏看向他,不解,“你是她什么人?你为什么替她说不行?”

    楼西月淡淡地看着子夏,指尖敲在扇柄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接着,他吩咐纪九道,“备上马和图纸,我们自己走。”

    我往楼西月身边挪一挪,小声道,“你不是和我说东土男人好男人么?这个人难道看上我了?”

    他瞥了我一眼,淡道,“这个东土男人不是典型,可能眼神不好。”

    我闻言一抖。

    子夏思考了片刻,道,“好,我带你们去。”

    他走到我跟前,一字一顿说,“齐香,我会带你去骊山洗温泉。”

    我再抖。

    接着,子夏扬臂招呼了队中其他人,动马启程。

    楼西月一把将我拎在他的马背上,自己一跃上马,骑在我身后。

    我说,“其实我自己有马。”

    楼西月双手环过我,拉着缰绳,面无表情道,“你一个人,小心被那个东土男人吃了。”

    我们行至草原,放眼望去,远处是起伏百里的纵横群山,与芳青袅袅的草原连成一幅无涯图。

    长郊、古道、晴翠,苍穹笼罩四方,好像触手能及。

    楼西月问我,“雪梅长在哪里?”

    我说,“在骊山的石函崖壁上。”

    他手收紧了些,“你今天很开心?”

    我乐道,“我这辈子头一次出国,我心潮澎湃啊澎湃。”

    我和楼西月说,“老天爷真的非常有原创性,原来外国人长得这个样子,和我心中相差甚远,真是鬼斧神工,偷天换日啊。”

    他问,“你原本以为他们长成什么样?”

    我仰首想了想,“其实我还没怎么幻想过长相,但我以为薛国的人民都姓薛。”

    楼西月说,“……”

    眼前看着子夏掉转马头,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对我说,“齐香,前面是银月湖,今天晚上我们在这边休息一下,我煮奶茶给你喝。”

    我好奇道,“什么是奶茶?”

    子夏眼角弯弯,向我伸出手,“你来我马上,我只煮给你一个人喝。”

    楼西月手上施力,马忽然跑得快起来。

    子夏也加快马速,向他喊道,“你已经有一个姑娘,为什么不把齐香给我?”

    楼西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齐香没看上你。”

    子夏扬眉,说,“你怎么知道她没看上我?”

    我惊讶于东土人民的奔放大胆和热情似火,更震惊于他们的直抒胸臆和看对眼的速度,咽了口口水,咕哝道,“我确实没看上你……”

    子夏对商队喝了一声,“停下,我们在银月湖宿一晚。”

    夜色在银月湖上划下淡淡月痕,湖面银光点点,一轮圆月挂上深蓝的天幕。

    商队中的人临湖席地而坐,从囊袋中拿出些肉块和干馍裹腹。

    湖边架起火堆,子夏从腰间拿只囊袋,从中掏出一块奶块搁在小锅中。他朝我笑道,“齐香,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煮奶茶。”

    我好奇地凑近了些,子夏打开一只小锦盒,内有绿色茶叶,等到小锅内开始“嘟嘟”冒奶泡,他放了些茶叶和盐粒入内,淡淡的浅青色蔓延开来,清茶香混和奶香游移在鼻尖。

    子夏得意道,“这是西域奶茶,是我去西域做买卖的时候学的。你尝尝。”

    他递了小杯给我,我抿了一口,口味醇香。

    子夏安静地看着我,抽出腰间的弯刀割下一块熟肉递过来,“齐香,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离国姑娘,和我们的公主一样美。”

    我呛了一口,抬起头看他。子夏真诚地将我望着,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不好意思。我兢兢业业克守本分活了十八余载,从来没有人将我的相貌上升到能够睥睨众生的高度。虽然有一段时间,常常有人夸赞说我颠倒众生,可是就是在那几年里,偏偏不凑巧,我戴了张面皮。

    我想着东土人民的审美可能非凡一般,于是想先寻把尺子度一度,我指着楼西月和纪九问子夏,“你觉得楼西月好看,还是他旁边的姑娘好看?”

    子夏说,“那位姑娘更美,但他们都比不上你美。”

    他的眸色极淡,将我整个嵌在其中,右耳上的金色耳环在月色中隐隐闪耀。

    我指着他的耳朵问道,“你们东土,男人带耳环?”

    他灿然一笑,“你喜欢?我送给你。”

    语毕,他伸手要将耳环摘下来。

    我说,“不用了。”

    子夏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块炫目的红宝石,“这个耳环不够贵重,配不上你。这块红宝石是我进见皇子殿下之时,他赐给我的。我把它送给你。”

    我素来喜爱石头,药王谷里但凡有点形状的鹅卵石我都收着,没有形状的我经常拿在掌中磨一磨,久而久之,也都有形状了。看着眼前这块红宝石,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拿,但又怕东土和我们离国风俗一样,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我仔细地分析了一下:方才我已经喝了他的奶茶,吃了他的熟肉,这些下了肚也不能吐出来,所以我已经嘴软了。那么,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那块红宝石。

    子夏高兴非常,他忽然凑近来,在我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我没有料想到他会这样的动作,往后退仰,忙不迭地将红宝石扔回给他。

    身子一轻,楼西月一把将我捞起,凉着声音道,“她是我的姑娘。”

    子夏一个挺身跳起,“齐香收了我的红宝石,她爱上我了。”

    楼西月看着我,“哦——?”扬了眉毛,徐徐道,“她收了我的心,她是我的人。”

    我还在对这个外国友人如潮水一般来势汹涌的情感和他让人叹为观止的自我肯定能力表示震惊,尔后我再继续对楼西月这么快就能够将外国人直勾勾的表达方式掌握得这样炉火纯青进行叹服。

    我摸摸鼻子,思考这个情况下我应当是出手呢?是不出手呢?

    子夏一手抚上他腰间的宝刀,“我们战一场,我要是输了,齐香就是你的。我要是赢了,她就要嫁给我。”

    “你别想了。”

    我看向楼西月,他和我同时出声说出这句话,非常地有气场。我想,对于外来民族,我应当与他站在统一战线上进行抗争。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想到一个我先前一直担心的问题。

    我朝四周望了望,果不其然,商队的众人都齐唰唰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望着我们三个人,一边吃肉一边喝茶。

    我说,“子夏,有什么事,我们私底下谈吧。”

    子夏的长发猎猎,他扬起下巴,神采熠熠,“我要在月亮下告诉你,你是我心爱的姑娘,我要你。”

    全场轰动了。

    我想原来文化差异是这么地大。他这样一说,我觉得我好像是只出来挂牌竞标的花魁。

    我无力地扶额,“你小点声,小点声……”

    楼西月打着扇子,瞧了瞧我,漫不经心道,“那你们在月下慢慢谈,我乏了。”

    我一把拖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他说,“要不然呢?”

    我说,“你难道不能震住他吗?枉我以为你文成武德,能够泽备苍生,千秋万代。”

    楼西月扶着下巴,思索了一番,走到子夏跟前,指着近处的树林,“那我们去那边打一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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